鸡公山桐柏山以东,大别山最西端,青分豫楚、襟扼三江,山脉经纬分明,沟谷纵横密布。梁铮一路信步而行,但见两边石壁如墙,双峰夹峙,中间一道山豁,就像被利斧劈开一般,形势极是雄峻,地下却地势平坦,不禁暗暗感叹:

    “果然是易守难攻,这等鬼斧神工的隘口,只需寥寥数人镇守,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怪当初赵正阳几千精兵会在这里全军覆没。”

    一边想着,一边仰首而望,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城寨一角飞出,便沿着峭壁上开出的栈道蜿蜒而上。

    这栈道显然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遗迹,如今早已破败不堪,许多地方都裂开了豁口,一路上山,地势极险,两侧全是万丈深渊,而且栈道只有一人多宽,只要稍有人拦道,就无法前进。但梁铮一路而上,不但丝毫没有阻碍,甚至连个喝问的声音都没有。

    这一回就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感到奇怪了……

    难道赫赫有名的鸡公山响马,竟然连一个明哨暗哨都不设?

    不过想了一想,又旋即释然。

    青石坳一役,这些响马死的死,逃的逃,鸡公山主力恐怕已经损失殆尽,红娘子手下剩下的人不多,恐怕只够防守山寨,再想派人来栈道设哨,应该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果然,直到他终于站到了山寨的大门前,才有人喝了一声:“什么人?!”

    梁铮高声道:“钦赐永宁团练总兵梁铮,拜会大当家的。”

    那声音不再问话,过了片刻,寨门嘎嘎打开,一名身穿劲装,头包红巾的少女走进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就是梁铮?”

    “正是。”

    那少女往他身后看了看,淡淡道:“你倒好胆子,居然敢单刀赴会?以为自己是关云长么?”

    “在下不过一届区区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敢自比武圣。”梁铮笑道,“不过既然大当家的有命,在下不敢不从,也只好只身赴会了。”

    那少女冷哼了一声:“跟我来!”

    说着便引梁铮入寨。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几道矮墙,转过数楹青篱斜阻的石屋,再沿着土石围起的篱笆一路向北,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偌大的殿堂出现眼前,红墙青瓦,占地甚广。当前是巨大门楼,巍峨雄伟,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门厅后为庭院,青石铺砌,两侧门楼耸立,一间天井相隔,梁铮举步正要入殿,蓦地里对面大门洞开,两行清一色虬髯大汉,个个赤膊上身,袒露着一块块肌肉,手提鬼头大刀,杀气腾腾地急趋而出,在天井左右站定,跟着齐齐一声怒吼,左右双刀交叉,在梁铮头顶形成一条拱道,刀刃寒气逼人,气象森严恐怖。

    梁铮见到这等阵势,却是不禁莞尔。

    他倒不知道这两队刀斧手几乎已是红娘子如今剩下的所有人马,自顾着沿着刀路一路漫步而过,对于头顶随时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的九环大刀全然视若无睹,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朝身边一个大汉拱了拱手:

    “劳驾,家伙举高点,挡着我的路了。”

    那大汉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双怒目几乎喷出火来。

    梁铮哈哈大笑,摇着方步迈过刀阵,跨入大堂,只见正北一副黑底泥金的大匾,上面端正写着“忠义”二字,匾下两张方正簪花紫檀木椅,垫着厚厚的虎皮。两侧一溜排开二十口大箱,堂上薪火高举,架着一口大瓮。红娘子背手而立,正似笑非笑地瞪着他:

    “梁大人好胆色,刀斧加身竟然谈笑自若。”

    梁铮笑道:“在下既受大当家之邀前来品茶,自然是客。既然是客,外头那些刀枪剑戟自然不是为我而设,在下又何必担心。”

    他说着,一边睨视着瓮里沸腾的滚水,微微一笑:“这里就是用来烹茶的水么?不知是泉水还是雨水?”

    “既非泉水也非雨水,乃是门外的井水。只不过……”红娘子星眸如霜,电也似的射了他一眼,“梁大人今天若是不交出我彭二当家的下落,小女子也只有请君入瓮,品一品大人你自己煮出来的‘人茶’了!”

    “哦?”梁铮饶有兴味地看着红娘子苏子晴,“大当家的要烹了我?这恐怕有失待客之道吧?”

    “姓梁的!”苏子晴拍案而起,纤白的手指着梁铮的鼻子,厉声道,“我没功夫陪你耍嘴皮子,交出我师兄,念在你放过我的份儿上,今天且容你活着下山,否则……”

    “哈哈哈哈!”梁铮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可笑的事情一般,笑得红娘子攸然变色:

    “你笑什么!”

    “我笑你明明愚鲁至极,犹在此自作聪明。”

    “我自作聪明?”苏子晴怒极反笑,“今天这忠义堂可不是当日的天光楼,难道你以为不教出彭师兄的下落,还有机会生离此地?”

    “不错,眼下的确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梁铮一开折扇,“可是你怎么不动脑子想一想,在下明明好端端地在河南做客,为什么会变成你的‘鱼肉’呢?”

    “自然是因为我拿住了你的痛处,梁大人投鼠忌器,”苏子晴指着两侧的大箱,“才不得不为这二十箱锦帛硬着头皮单刀赴会。”

    “不错。”梁铮盯着苏子晴,目光亮得有些令人不敢逼视,“可是你想过没有,青石坳一役,你多少兄弟折在我手上,难道我不懂你们鸡公山和我仇深似海?”

    苏子晴:“……”

    梁铮:“这是傻子都能看的出的事,当日你我赌约也曾言道,我若被你擒下一次,任由你处置。我若落在你的手上,难道你还杀我不得?”

    苏子晴:“……”

    梁铮:“而你约我单刀赴会,我也真敢来了,难道你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苏子晴悚然一惊。

    不错!

    此人自始自终谈笑自若,难道真有什么倚仗?

    “自然是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敢杀我。”梁铮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因为你的师兄在我手上,我若是说出了彭展镇的下落,反而你敢毫无顾忌地杀了我。而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反而以此威胁我,不是愚鲁至极,又是什么?”

    “姓梁的!”苏子晴厉声清叱,“就算我不敢杀你,难道你就不怕我让你生不如死,不怕我把你这些价值连城的锦帛付之一炬?!”

    “你不会。”梁铮摇摇头,“因为你做不到。”

    “你……”

    “你若不信,自己试着运气看看,就知道了。”

    苏子晴浑身再震。

    此人诡计多端,自己两次落在他的手上,都是中了诡计、机关。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默默地运起内息,不料陡然间一阵眩晕,竟然站立不住,一跤摔倒在地上。

    苏子晴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挣着身体想要站起来,谁知全身上下竟无一丝力气,便连抬一抬手指头都做不到了。

    不但如此,甚至忠义堂里自己的侍卫,甚至门口那些刀斧手,也全都萎靡不振地倒了下去。

    这……

    这是怎么回事?

    苏子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赫然发现,整个忠义堂中,那个唯一还站着的梁铮,正微笑地从身上掏出一个香袋来。

    “因为你中毒了。”梁铮笑眯眯地说,“这些装锦帛的箱子都是用樟脑木做过的。”

    樟脑,又名韶脑、潮脑,味辛,性温,它是樟科植物。《纲目》云:“樟脑出韶州、漳州。状似龙脑,白色如雪,樟树脂膏也。”

    它是一味较为常用的中药材,除了通关窍、利滞气、消肿止痛的功效,还具有辟秽浊、杀虫止痒的功能。

    事实上,古人很早就开始使用樟脑进行防虫了:比如用樟脑木制成的柜子存放衣服,或者用樟脑烟对衣服熏燎。

    只是……

    “或许你不知道,”梁铮又道,“樟脑木本身有毒,它的气味闻多了会使人休克。《品汇精要》记载:“味苦,辛、温。有小毒”。大量吸入可引起眩晕、头痛、温热感,乃至兴奋、谵妄等。过量吸入甚至会即引起癫痫样痉挛,最后可由于呼吸衰竭乃至死亡。”

    这就好像长期存放的衣服,上头残留的樟脑气味较浓了,所以长期存放的衣服在取出后最好洗一遍,然后在太阳下好好晒晒,晒干后先放在阴凉干爽的地方,就是这个道理。

    苏子晴:“你……”

    不知是因为太过的震撼,还是因为急速流失的气力,在听到了这个事实之后,苏子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梁铮:“只不过樟木气味在空气中挥发性快,很难达到“大量”或是“过量”的程度,一般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所以为了加重效果,我才带了这个。”

    苏子晴:“……”

    梁铮:“这里面是青藤兰,原产于天竺,系直立灌木,茎丛生,有茎刺。单数羽状复叶互生,花单生于叶腋或数朵聚生,它本身没什么大用,只不过会加大任何一种药的效力。在《素问》和《难经》里有记载:‘青藤兰,苞片卵形,色鲜味芳,无毒,和药煎之,倍效。’。”

    苏子晴:“……”

    梁铮:“我刚刚不断地逗你说话,和你说一堆有的没的,其实就是在拖延时间,好让青藤兰能把樟脑的毒性成倍叠加,发挥到最大。”

    说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本来一路上一直在想,到了山寨,如果你把我的箱子全丢在库房里,我可能还要先以‘验货’为由让你把东西搬出来,然后再想办法激你打开。没想到你直接就把东西放在了大堂上,倒省了我不少事。”

    沈府的锦帛全部用樟脑木做的箱子装的……

    本来忠义堂的环境通透,即便这么多箱子放在一起,也不会令人有不适感,但在青藤萝兰的催化、加持下,空气里的樟脑木气味很快就由量变达到了质变,达到了足以产生毒性的程度。

    所以已经吸入了这些有毒的气体的红娘子才会感到眩晕、头痛,而恰恰因为大殿的空气流通,所以味道又散到了外面,才让外头的那些彪形大汉也中了毒,丧失了抵抗的能力!

    至于梁铮为什么会没事……

    很简单,他事先服过解药了。

    “你……你好卑鄙,居然……用毒……”苏子晴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圆睁的双眸迸射出愤恨至极的火焰。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估计梁铮已经死了不下几百次了。

    只可惜眼神终究不能杀人……

    所以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铮又掏出一支响箭,冲着天上一放……

    没过多久,门口脚步杂沓,又涌进来成群手执火枪、刺刀的梁府家将,把自己的亲兵和最后的那些手下全都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然而当为首的那个身形魁梧的家将同样拿着绳子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她听到了梁铮的声音:

    “罢了,徐虎……放了她。”

    “少爷?”徐虎怔了怔。

    “我答应过,会放她三次。”梁铮没看徐虎,只是把自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苏子晴的身上,“君子言而有信,这是第二次……我还是放你走。”

    说着,他又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喂她服下:“这是解药,二个时辰后你就没事了。希望你……唉,好自为之吧。”

    梁铮站起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红娘子死死盯着自己的,并且已经彻底熄灭了怒火而变得阴冷如寒的眼神里,他完全可以读懂“仇恨”这两个字……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懂,只是……

    罢了!

    只有让她彻底放弃造反,才算是真正救了她的命,否则迟早有一天,她还是得死在这个“匪”字上……

    那样的话,自己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对梁家忠心耿耿,伺候了自己父子两代人的苏清和?

    想到这里,梁铮再不犹豫,命家将们押着俘虏、以及二十口装满锦帛的货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忠义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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