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暖阁并不大,陈设亦简致,一榻一几尽皆素净,唯窗前细白瓷花斛里,供了数径干枯的老梅枝,横斜有致,颇得意趣。
    荀贵妃早便候了充嫔多时了,见她进了屋,当下便摒退了众人,还命人将门户守住。
    充嫔半低着头,屈身行礼道:“启禀贵妃,妾幸不辱命,已经把信交给了红线。”
    荀贵妃没接话,只伸出一根葱管般的纤指来,朝她点了几点,咂嘴笑道:
    “嗳,方才你怎么只给了那小门子几个大钱的赏呢?这也太少了吧?本宫从窗格儿里瞧着,真真是想要笑。”
    她说着便当真娇笑了起来,复又侧过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将充嫔从上到下打量了几回,摇头道:“这一遭莫说是那孩子了,就连本宫都快要相信你当真是个穷鬼,你倒也挺能装的。”
    此言满是揶揄,偏充嫔仍旧一脸地庄重,正色道:“妾这出戏就是唱给外人瞧的,若是连贵妃都觉着像了,可见这戏唱得好,妾也心安了不少。”
    荀贵妃仰起臻首,“咯咯”笑个没完,好一会儿后,方收了笑道:“事虽不差,只是被你这样一说,倒显得本宫没道理了。本宫这儿还委屈着呢。”
    半真不假一席话,既似试探、又似不虞,充嫔却似一无所觉,仍旧敛眉肃容道:
    “贵妃身份高贵,说笑几句更显雅量非凡。妾在贵妃跟前却是没有说笑的地步的,尊卑有别,妾当谨遵才是。故贵妃的话,妾只敢以正言相告。”
    这回答堪称无趣至极,偏荀贵妃倒似是极爱听,心情甚好地摆了摆手,笑道:
    “罢,罢,本宫说你不过,总归你有理就是了。说来,你凡事小心些也是对的,到底这也是在我的地界儿,但凡有些什么,我都得担上干系不是?”
    充嫔闻音知雅,立时恭声道:“贵妃但放宽心,此事除春月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
    荀贵妃亦知此言无差,点了点头,不再言及,只将声音放轻了好些,问道:“本宫且来问你,安妃那里,果然有一双与你那绣履极像的‘叶绣’的鞋么?”
    这已经不是她头一遭问及此事了,充嫔心下亦有所料,颔首道:“回贵妃,确有此事。妾之前曾亲眼见她穿过,就因为两双鞋特别像,妾才给娘娘献了此计。”
    言至此,她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又道:“妾故意露出那仿造的‘叶绣’鞋,让那红线仔细地瞧了。以她的见识,定能猜出与她见面的宫人乃是贵主假扮,再加上妾在信上又写了……”
    “罢、罢,你可别再往下说了,本宫不想知道,更不想打听。”她话声未了,便被荀贵妃给截断了。
    充嫔忙停住语声,垂首道:“是,娘娘,妾明白了。”
    荀贵妃美艳的脸上漾着浅笑,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茶,复将帕子向唇角按了按,笑道:
    “说起来,本宫今儿可是乏得很,安妃来了,本宫也只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请她回去了。至于她在本宫这里见了谁、做了什么,本宫一概不知。这话你可明白?”
    “妾自是明白。”充嫔郑重地答了一句,然她低垂的脸上,却涌动着鲜明的讥嘲。
    荀贵妃此语,不过是想要置身事外罢了,故多余的话概不肯听。约莫这位贵妃娘娘以为,如此一来,纵使有个万一,她也能全身而退。
    何其天真?
    此局剑之所指,又岂是宫中女子间的争斗可比?
    可笑荀贵妃还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交予红线的那封信,根本就是个幌子,而那信中所书么……
    充嫔抿了抿唇,颊边浮起一抹淡笑。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封信便会落入两卫之手了罢。
    她闲闲地想着,心情是前所未有地松泛。
    几经周折,辛苦设下此局,就是看准了宫人普遍具备的那种“自保第一、先留退步”的行事习惯。
    为求自保,红线拿到信后,一定会先想法子将此事捅出去,再去完成嘱托,以给自己留条后路。
    而其眼面前现成能说得上话、且身份又高的,除了徐五夫人顾红药,又能是谁?
    她二人本为同辈,更曾在一处当差,总归有些香火情,故人求到了跟前,且兹事体大,徐五夫人又怎会不管?
    而经由徐五夫人之手,将此信交抵两卫,才是此局阵眼所在。
    毕竟,那信中所写的约见之处,与两卫重兵把守的青云巷,可是只隔了一条街呢。
    充嫔的唇角微微勾起,旋即又放平。
    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那青云巷里藏着的,到底是真太子、还是假诱饵,届时自可见真章。
    “今儿这事本宫原还觉着难呢。想那徐五夫人与靖北侯老夫人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让她们凑在一处进宫?不想最后竟真是成了,现在想想,本宫都觉着像在做梦。”
    荀贵妃甜美的语声传来,令充嫔回过了神。
    她换过一副恭谨的神情,恭谨地道:“这还是贵妃调配得当。若是换作妾来行事,只怕是再也做不成的。”
    这话倒有九分为真。
    若非荀贵妃出马,靖北侯老夫人又如何会与徐玠夫妇同时进宫,促成此事?
    说来说去,贵妃娘娘在宫里的面子,还是挺管用的。
    荀贵妃闻言,娇颜上绽出笑来,眼底亦划过了一丝得色,不紧不慢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总归这是你献的计,本宫也不过帮着点拨了两下罢了。”
    在她看来,这委实是极精妙的栽赃嫁祸之计。
    那双“叶绣”的宫履,再加上红线送出去的信,完全可以将安妃这贱人送进内安乐堂。
    说起来,那青云巷的秘密,荀贵妃还是偶尔听两个老宫人偷偷议论,方才知晓的。
    谁又能想到,那坤宁宫里的太子竟然是假,真的那个却被人护在了青云巷?
    这是多好的机会?这又是多好的由头?
    半敛了眉,荀贵妃闲闲地打量着自个的指甲,漫声道:“说起来,那青云巷到底是怎么个所在,本宫叫悄悄打听着,你可打听到了?”
    语至末梢,她薄薄的眼皮忽地一掀,冷电般的眸光陡然向充嫔身上一扫。
    充嫔却是早有所料,面上早已堆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地道:
    “贵妃恕罪,妾使了好些钱找人去外头打探,只如今到底不比从前,这些辽北来的人,妾是不大敢信的,便打听消息也只能绕着弯儿来,却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她绞动着手中的帕子,局促地抬起头,睃了荀贵妃一眼,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小声儿道:“不知……不知那青云巷到底有什么不同?贵妃何以如此忙着打听消息?”
    荀贵妃似笑非笑地看了她片刻,轻启朱唇,凉凉语道:“本宫若是知道那青云巷的底细,又何必找你去打听?”
    充嫔低头不语,只将肩膀向下塌了两分。
    这让她看上去显得有些失落,仿似深受不被信重之苦。
    荀贵妃杏眸微眯,眼底深处划过了一抹计逞的得意。
    她是故意让充嫔到处打听青云巷的。
    待事发后,就算有人要查,也只会查到充嫔头上,而她贵妃娘娘却是“遭宵小陷害”的良善之人。
    毕竟,红线是在景仁宫与安妃暗通的消息,只消有脑子的人就会想,若此事果系荀贵妃设局,她是断不会明晃晃地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把红线往景仁宫领的。
    这不是往自个脑袋上扣屎盆子么?
    换句话说,这必是有人设局陷害,才会令荀贵妃落在了明面儿上。
    “罢了,既然你打听不着,那就算了。总归也不是多大的事。”荀贵妃笑语嫣然地道,抬手抚了抚青金交织的袖缘,蓦地问道:
    “本宫倒是想问一问,你特为让红线给傅大人新讨的如夫人送信,又是意欲何为?”
    不见辞锋的一问,充嫔心头却是微震。
    虽然这也在她意料中,只是,她没想到荀贵妃的反应会如此之快。
    这宫中的女子,果然还是不能小觑的。
    心下感慨着,充嫔仍旧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细声道:“回贵妃的话,妾以为,举凡设局,最忌的便是一目了然,唯有局面乱如麻,才能把自个儿隐在局外。
    是以,妾就将靖北侯府、东平郡王府并傅府三家都给拉了进来。他们便是那乱局之子,用意不过是将水搅混罢了。”
    一番话可谓滴水不漏,然荀贵妃却像不大满意,面上的笑容亦淡了些,漫声道:
    “这道理本宫明白。本宫不明白的是,满朝文武,多少大小的官儿,怎么你一眼就看中了那位傅大人呢?就连人家讨小妾你都门儿清,这也太……”
    她忽地止住话头,只将两道淡然的眼波,投注于充嫔身上。
    充嫔保持着谦恭的姿态,低语道:“妾挑的不是傅大人,而是芳琴。贵妃请想,红线往外送信,总要送个认识的人才像话不是?若不然,平白无故地,又成什么了呢?
    再,那芳琴嫁进傅家的事儿,皇城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听说是她自个儿往外说的,就连妾那里也有好些人议论呢,妾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荀贵妃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充嫔连头发丝都不曾动一下,束手而立,瞧来不像主子,倒像个得用的奴婢。
    好一会儿后,荀贵妃方收回视线,淡笑着道:“这倒也有几分道理,既这么着,本宫就……”
    “轰隆隆——”,一阵雷鸣便于此时炸起,直震得房梁子都在晃,将她的语声也给盖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却并未令暖阁中的二人有何异动。
    “最近这天时也不知怎么了,老是打雷。”荀贵妃举盏饮了一口茶,不大有兴致地道。
    看得出,她此际的镇定并非作伪,而是真的习以为常了。
    充嫔亦在旁接口道:“是啊,妾也觉着今年冬天怪得很,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倒是时常有些怕的。”
    荀贵妃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可小心些说话罢,别叫人揪住尾巴。”
    在皇城里说这种话,很招忌讳,她这也算是好心提醒了。
    充嫔忙躬腰道:“谢贵妃娘娘提点。妾也只有在娘娘这里才敢说两句真话,在外头是断断不会如此的。”
    荀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如同婢仆的半老徐娘,面色阴晴不定。
    而此时正弯着腰的充嫔,神情与她如出一辄,且唇角的那抹冷意,犹为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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