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的世间,是黑的!

    月色之下遨荒一身黑亮。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能遇上令自己开口说出那些尘封往事的对象。人与人之间总是保持着距离,更何况,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她是骄傲的、背负着沧桑的黑龙,却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静看日出月暮、慢赏花开花落的人!

    她感谢那个名叫六月的女孩。与之相融,所以她也有了六月所有的记忆。那个记忆里有疼爱她的亲人,虽然很短暂而且最后的记忆还是沉痛的,但这些并不妨碍遨荒通过意识体验生而为人的感受。

    故事说完了,她转过身去再次仰头望月,身后乌黑的长发随风飞扬。那些亘古的往事,仿似洒落在她身上的尘灰,萦绕着、飘飞开去。随着话音落下,四散无踪。

    扶苏、弥生、戎渊,三人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久久说不出话来。惊愕,没有;惋惜,些微。而更多的是憧憬、向往以及某种无法言说、汹涌的激荡,神魂中似有一股强大的风在涤洗着岁月的尘埃。

    在这段时光里,三人仿若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混沌初开、天地苍茫、万物勃发,纷乱的陆地与海洋交错纵横。那些远古的生灵千姿百态共生于天地间,旷野里走来五十七个行遍天下、守护众生的冥碑众。他们的英姿音容就好像身边最亲密的朋友,却又那样遥远而不可触及。他们的背影在落日的余晖下走向蛮荒,最终消失。而那个本该是最熟悉的身影在梦里却是那样的陌生!那个身影似乎转过身看向了他们,她似乎是笑了,这一笑便又恢复了熟悉的模样。随后,她转过身步入落日的方向,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于茫茫旷野…

    大梦之后,是久久无法从梦中抽离的心绪。失神、失落,希翼、希望。经历了百转千折之后,三人才将各自的复杂心情理清。胸膛中似有潮汐褪去后的余浪,翻腾卷落…世间任何辞藻都不足形容其一二。

    “如果”遨荒收起落寞的神情,面色复杂看向三人“当年,如果换作你们,可否会随她同入深渊?”

    三人没有立时回答,但心中都有明确的答案。

    戎渊走到她身旁,缓声说“你说了你的故事,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弥生看向他,眼底尽是明了之意,默然点点头。

    “两千年前,我们是生活于一个密林的部族。我有一位自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也就是他的姐姐,名叫神蓢…”当年事,如今说起竟真的有种恍若隔世的久远之感。

    许是心境变了,又或许是遨荒的苍茫往事令他更明白了这世间本就有许许多多不可逆而在当时又不得不为的事情。曾几何时,他和弥生也是这般自责懊悔不已。明知前去必然无归,他却放手让她去了。煎熬,两千年的岁月风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蚀骨腐心的煎熬啊!

    “那夜,我明明知道她去了便再也不可能归来,可我仍放手让她去了!我们痛了两千年,但在当时我们别无选择!遨荒,或许在你眼中人是最渺小的,但在我们自己眼中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的问题我们回答不了,也许当时的我们也会选择像你一样带着玄苍的法则原能离开。也有可能,我们会陪着她一起去撕开那黑暗投入深渊一战到底。事过境迁,放下执著。如今,我们要做的不该是将她找回来么!!”

    戎渊的说话,每一言每一语都打在遨荒心间,而最后那至关重要的问题亦是扶苏与弥生心中所想。找到她!弥生与戎渊追寻了千年,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找到她!扶苏渡过漫漫岁月此时眼底心中唯一的那个身影。

    “她…她已经回来了!”遨荒口中说的是肯定却苦涩地摇了摇头。

    “回来了?”三人齐声问道。若是玄苍回来了,为何遨荒却有这样的神情呢?故人归来,可她却好似并不希望那个故人归来。“是的。她已经回来了。可我并不希望她回来。若就此沉睡下去万万亿亿年该有多好!便就沉睡着,不再管这世间事不好么?为何要醒来啊!”

    遨荒看向扶苏,笑了笑。那个笑容中有着无比的苦涩与无奈。

    “我将自己的真身分割为三,其一是在涯余突破封印时化出的分身,后来被夫幻强留在了冥国。还有就是伫守于亚马族古城中的。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在守护着什么吗?”遨荒看着扶苏。弥生与戎渊两人不约而同也转头看向扶苏。扶苏微仰着头迎向遨荒的眼神,点头,面容上微微一动“她…”遨荒又笑了笑,而此时她的笑容是苦涩的“是啊,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弥生、戎渊两人并不知道扶苏与桑夏的撒哈拉之行,便也就无从得知其中原委。便是亚马古城这个名称他二人也不曾有过了解。

    “半马人本是黄沙之地的普通人类。那时候还没有冥碑众,我也刚刚跟随玄苍,初到那处她不忍见黄沙地人生活艰苦便教导他们如何与自然之力沟通,如何筑建城池防范沙卷袭击…所以,当时带着玄苍法则之魂的我首先想到了那个地方。因为只有那里是夫幻找不到的…”

    “如你所见,黄沙地人异成了半马人。”遨荒看了扶苏一眼,继续说道“不过,在我到达那处的时候当时还没有建立成之后的模样。不过是些简单的一片石屋。半马人并不知道我已经悄悄地将玄苍的法则原能封入她事先设下的禁咒中,为保无虞,我割裂出一部分神魂没入荒灯之柱中镇守那处。陪着她一同沉睡于深深的黄沙之下…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她会醒来。说真的,从未。之后,我在人世里行走。那一千多年时光对我来说是最漫长的,漫长得让我想要死去。”

    扶苏默默看向遨荒。心中苦笑。是啊,那样漫长、毫无目的的岁月里,他也有过无数次生出这个想法。之于当时的他而言,生命变成了一种可笑的东西。没有亲人也没有伙伴,除了子夜找不到任何一个让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世间风景差不多看遍了,世间的人却是再也不想再去看了。当生命长到有一种前漫漫无未来也无归途的时候,死亡就变成了一种痛快的解脱!

    终究没有。当年的扶苏没有化灵自尽,遨荒也没有彻底散去自毁。

    “自她出现在我眼前开始,我就从未曾见她停歇过。她总是不停地前行、前行,一刻不作停留。”

    “她说这个世间并非没她不行。没有她世间依然日升月落、依旧黑白更替。生灵或许会被毁灭,空间有可能会被撕裂。但那又如何,反正这个世界又不是没有毁灭过。有毁灭才有重生。可是她说既然自己存在了还拥有了挽救生灵的能力,那为什么不去做呢?她说如果这世间就她一人独自活着那还有什么意思?对啊,有什么意思呢!”说着,遨荒转过身去,瞪着双眼有些失神地望着面前的溪涧讷讷轻语“结果是,你们都不在了,就我一个独活着,真的好没意思啊!如果不是那件事,我可能都熬不下去了。玄苍啊,你总算是休息了近万年,这万年里你睡的好吗?可曾想起还有我在枯守呢?”

    “你们一个两个都有活着的意义,为何独独就我没有呢?你说要守护世间我就陪着你远走天下,你说要修复空间渡亡魂转生,我就陪着你伫守冥国。可你为何就那样抛下我独自没入深渊里了呢?哦,不不,不。是我,是我害怕了。我没有再跟着你,没有跟着你一起走进黑暗里。因为我害怕了…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世间,是黑的!”黑龙遨荒,神思再次混乱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她只是想将心底有一切说出来罢了。不在乎面前是什么人,也不在乎他们是否能听懂她的心意…

    遨荒站在月光底下、溪涧旁,身姿随着水中月微微地摇晃着。

    扶苏与弥生、戎渊三人静静对视了一眼之后,默默点了点头。没有人去打扰遨荒的沉思,在他们心里与遨荒并没有距离感。就好似她是一个走失了长久时光的亲人。这种微妙的感觉,却又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遨荒自沉思中醒来,好像完全忘了刚才那梦呓般的说话,缓慢转过身幽幽地说道“没有她的人世,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游荡了一千多年,要不是那件事,我可能就…”极致的孤独确实会令人错乱。遨荒的记忆与思绪确实凌乱非常,但,为何是一千多年呢?依她所言,距离她出离冥国至今已经近万年了啊!

    “因为那场突来的、毫无预兆的浩劫。我感应到了黑暗能量的气息,天地间同时爆发了多场灾难。我有感冥国中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是被夫幻强留在冥国中的那部分原神,被他封禁了。我无法通过感应去寻,若与那部分原神连接感应的话,夫幻就能通过能量气息找到我的所在。”

    其实,那个老者夫幻会真的伤害遨荒吗?当然,不会。夫幻只是想要找回她,之所以封禁她的那部分原神便是因为他有大事要做。他知道深渊的封禁不可轻易妄动,而这时的涯余操控黑暗能量并不纯熟。夫幻没有办法保证能完好地保护冥主在深渊中那部分原神。一千多年时间里,夫幻精心琢磨最终决定放手一试。

    当初玄苍在修复六处独立空间之时收纳了残存的黑暗能量将之封印,夫幻寻到了其中最弱的一处。他小心翼翼地将封印撬出一丝裂缝引黑暗能量出离以作研究,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视这些黑暗能量为恐怖的存在,却从未有人想过能试去着驾驭它。但当他看到经由人魂蕴养成形的涯余竟可以操控部分黑暗能量之后,他决定以身试险。就是这次冒险的试验,引发了那场令岚隐、归吾至今仍心有余悸的巨灾浩劫。当然,这些事遨荒并不知道。当时的她正身处世间,只隐隐感觉到了黑暗能量的气息,加之灾难频生,她推测浩劫将至,于是便前往天族所在的秘境。

    二十四秘族的秘境均是由秘族中人使灵力织出的,虽各不相同但其本质是一样的。玄苍行走世间几万年,不时会教授一些心智初开、本性纯善之人沟通天地间自然之力的方法。好似是她洒下了无数颗种子,其中的一些生根发芽、历经几千上万年的岁月变迁之后积淀成为了庞大的种族。而这些拥有着汲取自然灵力的族人各自居于世界不同角落,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以秘族自居。这些已无从考证其出处了。总之,因为同根同源,而遨荒本身也是得到了玄苍最多教授的,所以秘境的结界之于她而言形同无物。

    天族之人有惊来人身份。他们存世之久也近万年了,可却从未有过谁能这样轻松进入秘境并是在不破坏结界的情况之下。

    遨荒仅余的三分之一原神,是她最弱的部分。所以根本没有与浩劫一拼之力!玄苍不在,那么,当年她亲手教导出来的灵力者后人难道不应该站出来替她去坚守那份信念么!天族中人明白了来人之意,纷纷沉默。遨荒冷笑一声,化身黑龙离境。她并不失望,玄苍说过:永远都不要希望任何一个人能做到你所做的。人,生来便是为自己活着的生物。无需寄望,做我们能做的便是。

    直到浩劫爆发,天族之人却出乎意料地真的站了出来。这令当时正打算以身填巨型火山的遨荒心中唏嘘不已。玄苍啊,你看见了吗?你的信念终是后继有人的啊!

    “天族覆灭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对还是,错…”遨荒眨了眨眼,一脸木然。

    当浩劫平复这后,她去了天族,却再也未见到一人。倾族而出,挽救苍生,这样的大义与当年的冥碑众们多么的相似啊!遨荒在空荡荡的天族秘境中痛哭流泪。她忍耐了一千多年,等待了一千多年,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到底自己能做什么。

    “我不想回冥国了!再也不想回去了。冥国已经不是当初的冥国了。我不知道夫幻做了什么,但若不是他,七千年前那场浩劫便不会发生。我不想再见到他,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无法与他为敌,这个世间,只有他最懂得我,而也只有我明白他为何会如此执著。抛开引发浩劫一事,这七千年里,夫幻将冥国打理的很好。不是吗?”扶苏无言,弥生与戎渊亦无言。但他们多少能明白遨荒。那个曾经共处万年的朋友,好似亲人般的老者,要她如何与之为敌?!

    “浩劫之后,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遨荒问,但她没给任何人出声的时间,便又自答道“我想玄苍再也不要归来了。再也不!”三人拧着眉头望向她,不明白为何有此一说。遨荒抬起一只手,掌中隐隐亮起一抹微光。三人仔细看去,是天荒灯的形态。“若不是灯中的冥法之魂苏醒,我想就此与她永永久久地沉睡下去。可惜这么小的心愿也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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