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元经营九州近百年,后期开科取士,广招儒学仕子入仕,九州万千士子终于有了读书入仕的机会,不再流落乡野百肆,摆脱了立朝初期或卖字,或做书,或编戏,或为讲师,难以出人头地的地位。与言利的商人相比,自诩两袖清风的仕子们,虽然大多人境况不佳,或凄苦,但仍然自视清高。两者不仅在小至立世为人的态度迥异,大至治世伦理上也往往是格格不入。虽有前宋朝廷上下极为重视、鼓励商贸之利可鉴,但在以文章搏出身的文士看来,商蠹只会夺民之利,害国之清政。前宋倾覆未尝没有这些商蠹侵害的成分。

    说起来,元廷祖辈来自于大漠草原,其胸襟开阔程度绝非中原农耕文明孕育的文士官僚所能望其项背。忽必烈吸取了前宋腐儒误国的经历,觉得不再开科取士,而是大量启用、拔擢低级实干吏员,对商贾、宗教、海贸等持较开明态度,其中海贸之兴不亚于前宋,甚至对今日非洲的地理形势也有所了解。

    不过到了中后期,元廷吏治快速腐败,弊端丛生。脱脱执政,不得不通过开科取士吸入大量汉家儒士等新鲜血液,维持摇摇欲坠的元廷统治,虽然暂时缓解了某些矛盾恶化的势头,但是元廷已积重难返;而且入仕的汉族进士们也并非都是始终秉性高洁的谦谦君子,很快大多数人也开始追营逐利,沆瀣一气。吏治败坏尤甚!

    世风、国政败坏如此,这对于依靠商路繁盛、货贸兴旺的邬家堡不啻于天灾人祸。邬兴德等为代表的地方商贾难免心中滋生对元廷的不满,日积月累,终离心离德;靖安军在临朐数战的影响此时早已传至本地,邬兴德、邬金梅等惊奇外,也暗暗揣摩于志龙一系列的兴商、兴农的政策。这些措施自然很对邬家堡等大小商人的胃口。

    加上今日爱女求婿之事,邬兴德这才有了归附靖安军之果。

    邬金梅虽是女子,却非莽撞之人。邬兴德曾夙夜长叹:“家有虎女,奈何是女身!”

    邬金梅得知对方只是扣押敏感财货,晓得对方是有分寸之人。故才只带数十青壮亲随,立即骑马前来讨要。双方交涉无果后,也只是擒拿了钱正,击溃钱正的部纵。她拿捏力道,没有杀死靖安军一人,使得古清投鼠忌器,不敢逼迫过甚。他技不如人,无法救回钱正,担不起军责,不得不远远跟随。

    此时,见于志龙坚持,邬兴德赶紧令下人请来那家商队执事。

    这商队执事今日经历真是大起大落,原以为商队被劫,无法对主家交代,只欲悬梁自尽,不料那邬家小姐真是神将,阵前生生擒了对方头领,抢回自己一应货物。待回转邬家,很快又听闻贼军大举围困了邬家堡。这下众人心急如焚,怕是性命难保。随后再闻两家结为姻缘,对方主帅却已入庄为宾,相谈甚欢。

    听闻地方与贼军欲接为亲家,商队众人多心里凉了半截。执事此时正与下属商议如何应对,忽闻庄主遣人来请,道那贼军主帅召见,他不敢抗拒,只得忐忑不安的随人到了邬家大堂,见过于志龙。他不敢细看,赶紧当堂噗通跪拜,连连叩头不已。

    于志龙见他两鬓微白,下颌短须,面色黑红,手脚粗大,看年纪似乎长于邬兴德,但是身板结实,步伐稳重,是一个健壮有力之人。

    于志龙笑令左右,就在这桌下首给他加了座位,添置一副碗筷,请他入席。那执事大惊,几次跪辞请让,于志龙不许,这才战战兢兢,挨着座位边坐下。

    于志龙稍加问询,方知此人姓褚,名青,是松江府人氏,主家经营丝绸绫罗,青花瓷器,各色棉质布匹等。这褚青不仅熟悉南北商路风情,难得的是还知晓东海、渤海近岸水文,季风变化,潮汐等。

    大海神秘莫测,特别是远航出外海,航程风险更大。褚青曾多次领海船来往高丽、琉球,对这几条航线相当熟悉。

    听到褚青来自松江府,于志龙立时来了兴趣,江淮行省所产粮、盐、棉、丝、瓷、桐油等极为丰富,物资最为风貌,是元廷税收首重之地,大都每年粮食的输入主要是依靠江淮行省经大运河输送数百万担。

    此乃国之重地,兵家必争之所,若非于志龙生在北地,无论如何,他也要设法在江淮立足,以图长远。

    后世记忆中,最终在此立足的只有张士诚和朱元璋,这两个大老虎此时一个刚刚脱困,正是要龙飞九天之时,一个尚在蛰伏,但两人的实力和影响力均不是此时的于志龙所能望背的!

    远的不提,此时多了解一番江南风情、人物,对于志龙而言也是好事。于志龙早已定下谋夺益都东郡之策,到时东临大海,免不了要与南北,甚至辽东行省、高丽、东瀛等地互通商贸。届时如何发展海贸,盘活本地经济将是一件大事。

    席上不好详谈,于志龙给褚青把酒压惊,明确告知褚青:商队里的所有盐铁、漆油之物,乃军中和地方亟需物资,靖安军全部市价买下,其余货物点验后,可随他自行处置。随后与邬兴德商议,明日先下聘礼,定下这桩婚事,待靖安军大局鼎定后再择佳期完婚。

    古时下聘礼订婚意义重大,一旦下聘,女方可以说已经算是男方家人。邬兴德思量,邬金梅毕竟是自己唯一的爱女,总要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他既然已经有了觉悟,索性就大大方方的多助靖安军一臂之力。

    “既然已是秦晋之好,老夫愿献米粮五千担,银钱八万贯,猪羊四百只,供大军用度!”邬兴德红光满面道,“爱女的嫁妆也当即日备妥,只待少将军花轿明娶!”

    同桌十几个地方乡绅见状,自然跟风,连连道:愿为大军捐献钱粮。只盼大军早日克城。

    于志龙略略惊讶,这老儿办事说话倒是极直爽。他转头看看钱正,举杯应诺:“多谢诸位襄助,某在此敬祝一杯!钱正将军秉性方正,乃军中不可多得的文武双馨之之将,定不负贤老所托!”

    他以目示意钱正,钱正不得不扭捏起立,勉强应了一句。

    邬兴德心怀大慰,钱正这是当众应了邬金梅的大妇之位。

    于志龙暗暗苦笑,刚才所言,他自然是为钱正允诺了邬金梅的家事地位,根本没有顾念这个发小的情绪和心思。

    钱正一脸尴尬,再说了一句场面话,落座后一言不发;邬金梅听到于志龙与爹爹最终商定,她面色涨红的几乎滴下水来。她心中喜悦无限,见终身有托,羞怯之下,再也不好意思当众安坐在钱正身旁。低着侧脸,挪着小步颤颤的先行退下了。

    钱正已无家人,于志龙自然作为男方尊长,与邬兴德递上钱正的庚帖,交换了邬金梅的生辰八字,再找来一个风水先生批了两人八字,自然是夫妇吉昌、同堂大利;于志龙与邬兴德商议好明日纳征时辰,这才饭饱归营。

    归途中,兴致勃勃的于志龙就连连吩咐,军中赶紧连夜置办诸般彩礼,多备绫罗绸缎,选了不少古玩玉器,特批数万贯银钱,将大箱小柜装得满满的,再选出军中健马数十匹,扎上红绸,披上红花,只待天明就敲锣打鼓,送入邬家。于志龙令孔英一手操办,书写礼单。孟昌遍访地方乐手、轿夫,天亮前竟召来近百乐工等杂事。当夜军中热闹一宿。

    期间,斥候回报,日落前,曾有一大股元军欲出城寻机作战,不过似乎探知了靖安军并未攻打邬家堡,竟然半路迅速撤回城了!

    于志龙再问,斥候接着道:日照城昨日就已下令收拢各处元军,入城守备,城外许多富户、义军等也仓皇入城。估计四处求援的信使早就出发了。

    靖安军行军再速,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沿途的元军耳目。故于志龙早就做好被敌发觉的打算。对方如此动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那元军撤得太快,导致于志龙本想设伏的计划直接落空!

    当初于志龙令大军围困注邬家堡,未尝没有打援的心思。

    前者酒宴席间,邬兴德当场书信一封,遣心腹连夜赶往日照,希望能劝说县尹梁思归顺。于志龙也修书一份,称只要开城归降,城内蒙汉官吏可继续留用不动,皆受靖安军保护,不得任意骚扰,不愿留着,也可携浮财出城归去。

    这比先前彻底查抄蒙色权贵的方法优惠多了。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于志龙得知日照城城墙坚固,弓弩、火炮等防备利器多,不想有太多将士损伤的决定。

    钱正默然跟随于志龙归营后,甩开拉他取笑的诸人,偷偷溜进帅帐,小声请道:“大人,明日正愿为先驱,直取日照,若是得手,愿领一军,就此北上,疾取胶州,文登!”

    “明日是你的大好日子,合该我等去送聘,我已令孔英连夜准备鲜亥、喜馒、喜饼若干。你若不亲至邬家,岂非失信于人?”

    钱正扭扭捏捏,才憋出句话:“此事实非某所愿,较技输耳,即便硬娶,恐日后不如意!”

    于志龙愕然,将手中狼毫置于文案,笑骂:“婚姻大事,怎能儿戏?况你二人明言较技论输赢,大丈夫当一诺如金!”见他脸臊,接着道:“吾观此女眉眼方正,目光清亮,姿仪板正,若为大妇,乃阿细之福啊!”

    阿细是钱正的小名,两人有发小之情,后随赵石等一起投附于海,十几年交往,可谓是半个兄弟。钱正早前还与于志龙嘻骂逗乐无忌。如今于志龙已是一军之首,渐渐威仪自生。钱正虽然在他人面前不再复以前无兄弟忌之态,但私下情谊不改。

    钱正一屁股座下,深叹一口气:“本欲求一鸾凤,奈何得一大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钱正早暗恋于兰,后见无望,本就有些郁闷,不料今日较技失手,还要失身!

    “娶妻娶贤,纳妾求色,阿细本人中龙凤,何愁今后佳丽难求?”于志龙安慰道,“待大局定鼎后,当为汝遍访绝色。”

    相比邬金梅的魁梧,看钱正的小身板和技艺,估计到了春床上,也是被邬金梅碾压的份。于志龙不敢细想这两人如何内室缠绵,忍着笑,好言安慰了他几句。

    两人再闲聊几句,钱正见无望扭转,只得认命归自家营帐。此夜钱正长吁短叹,感叹命运多蹇,自己好好一朵鲜花落在了牲口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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