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都是赖子在路口上等我,因为他家离这个路口近,现在换成我等他。这天是星期一,因为要出远门,说好的提前一些时间走,可眼看要到七点了,我还没看到赖子的影儿。好在这是一年中让人感到最惬意的季节,不冷也不热,微风徐徐,擦来抹去,渐渐地把街市,以及街市中的行人,奔跑的车身都擦亮了。太阳早早地升起来,虽然我暂时还无法和一轮红日对视,因为街市本身的凸起挡住了直视的角度,但是金光已经漫天,在远处,在凸起无法遮挡的缝隙中,光与影时刻在变幻着。只要你心意已到,在你注视过的地方,来到和消失都是如此匆匆,仿佛是某个梦境在你眼前重演。

    在如此舒适,惬意的早晨,领略着奇妙的光阴的变幻,等待也不在使人烦躁。我甚至想要时光在这一刻永久的停歇,永远地滞留在这个清风拂煦的早晨里,即刻凝结在难得一遇的让人感到安逸的街景中,不在离去。我正在心驰神往,眼前反倒形成了盲区,就是人们常说的熟视无睹,看到的都是映像中的人来人往,分辨具体人像的能力暂时消失了。

    “嗨,嗨,嘎嘎新的小伙想什么呢?想煤场里新来的漂亮‘毛毛’啦?”赖子不知道啥时候已经来到我身边,他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说道。他今天的穿着很特别,都是以前从没看过的新颖样式。

    “港衫儿?牛仔裤?换行头了!你挺赶时髦啊?”我上下打量着他说。他穿的都是时下刚刚流行起来的服装。不过看着上衣他穿着还挺合适,这种服饰质感很好,而且挺阔,多少会掩饰他廋弱的身板。裤子就不合适了,他那个麻杆腿穿上大号牛仔裤,长短正好,但是撑不起来,就像穿着两条帆板口袋。

    “我一个哥们儿从南边带回来的,怎么样?帅不?”赖子摆了个昂头挺胸的造型,自我感觉良好地说。

    “就算一般拐了个弯儿,一般般吧。是你自己想搞煤场新来的小女子吧?穿这么时髦,想晃晃她?”我微微地点了下头说。看破不说破,虽然是世故圆滑的表现,但也是人际交往中必要的方式。

    “自知之明哥们儿还是有的!不白费那个心思。鱼找鱼,虾找虾,瘌蛤蟆就得找青蛙。像我这种一般帅的大癞瓜,知道谁是得意咱这口的小人家!”赖子冲我神秘地一笑,合辙押韵地说道。

    “说好的七点来钟到这啊,咋才来呢?”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说。

    “才七点十分啊!还不算七点来钟?我昨天帮哥们儿卖电子手表,溜了一天街,累坏了,没起来。”赖子抬抬左手又抬抬右手看了两下手表说。他左右手各戴了一块方形的电子手表,表壳轻薄,没有一点厚重,稳妥的表样儿。

    “这玩意准吗?多少钱一块啊?”

    “还行。准不准可不归我们管,便宜啊!在南边抓一把五块钱,回来一块卖五块钱,赚钱啊!”

    “这地方咋这么臭啊!”

    “是不是刚才淘便所啦?”。

    我和赖子加快脚步,边走边说,正要拐弯走进下面平房区的胡同里,突然闻到一股聚成一团的人屎味扑面而来,把我们笼罩起来。路旁的厕所很大,能有三四十米长,是靠着一所学校的院墙修建的,学校还在男厕的门口处留着小门,学生和附近这一片的居民都公用这一个厕所。以前那边就一个孤零零的厕所,走到这里,还能看到学校的院墙,现在厕所两面都借着学校的院墙盖起了住房,形成了更加密集的住宅区。也可能正因为如此,刚刚被淘空的粪池,升腾起一团团臭气,因为无法在屋与屋之间的夹空中快速飘散,所以才滞留在我们嗅觉能感受的范围之内。

    “不对!刚淘完厕所不是这个味!”赖子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前后左右寻摸了一圈,立刻停住飞速地转动着的眼珠说。这是他发现异常情况时的表情。我也感到此处的情况异常,因为刹那间,这块地方变得异常安静,就像一条河道突然被截流了一样,除了臭气缭绕,再无别的什么活动迹象。

    “这地方一定有特殊情况!”我也警觉地说。我的话刚落地,就听胡同里远远地传来一个男人嚎啕大哭的声音,他一边哭着,一定是还一边摧胸顿足喊着“都怨我啊??????都怪我啊??????都是我不好啊??????”与此同时,从学校院墙上的门里走出几名警察,其中一个像是法医,脸上戴着大口罩,手上戴着皮手套。这几名警察一路走,一路巡查,分别围着厕所绕起来。

    很显然厕所这里发生了重大案件!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和赖子没停留多久,赶紧朝胡同里走。这股臭气一直朝胡同里延伸着。那个男人也一直哭嚎着。就在那个粘着半边喜字的门口前围满了人,前面的人有不少都捂着鼻子,后面的人都翘着脚朝院子里张望。不过围观的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都在那静静地瞪着眼睛观瞧,好像都被一桩少有的奇事震惊住了,谁都不知道说啥好。

    我和赖子拐进胡同,没走几步。从围观的人丛中挤出两个女人,这俩娘们儿都没穿外衣,穿着衬裤,衬衣,蓬头垢面的。她俩一定都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冲出家门来围观的。她俩和我们迎面走过来,刚开始谁也没开口,可能还处在惊异当中,走起路来都捏捏悄悄的,像是被惊吓过度了,还没缓过神来。越走越近了,她俩才开口说起来。也许她俩看着有外人走过来,有意无意地就想向外传递刚刚接收的信息,这也是女人的本能之一吧?

    “你说能是自己跳进去的吗?都快生了!想死也不能这么死啊?那坑有多深啊?”

    “有一人多深呐!上次刚淘完厕所,我看到过。想死怎么还不是个死?一定是先奸后杀,别人扔进去的!能啥得自己,她能舍得孩子啊?唉!可惜这孩子啦啊。”

    “也是啊,女厕所那里就是个死胡同,想跑都没法跑。这个挨千刀的畜生!”

    “跑什么跑啊?挺着个大肚子朝那跑啊?唉,别说那些猪狗不如的男人啦,就算是正经人家的男人不也是来了兴头,不容你空吗?你家男人不是?我就纳闷儿了!那时天都朦朦亮了,她咋不喊人啊?”。

    她俩说着话,慢慢地走过来,侧着身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和赖子都有意停下脚步,也侧过身,看着她俩走过去。我们彼此又都继续向前走,拉开一段距离了,她俩还在说着:

    “弄得一身臭气熏天!怎么托生啊?”

    “我本洁来,无法洁去!喝了孟婆汤,跳到断魂桥下洗洗吧,身上的臭味好洗!”她们其中的一个,还挺有文化地说。可能她是住在附近的学校的老师吧?

    来到出事人家的门口,我和赖子都无心在此逗留,好容易挤了过去。这家院子的里臭味最浓,一个劲儿地向外散发着臭气。当一个源头活跃起来,喷发出来的香,我们都会欣然接收,但是喷发出来的臭,我们无法躲避,那么我们只能反感地路过,然后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远离过后的挥发。

    可能是风向的关系,一走过这家的门前,空气突然变得清凉如新,臭味立刻消失了。哭嚎的男人也没了声息,大概是晕厥,或者筋疲力尽了吧。我和赖子刚挤过去,没走几步,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

    “你赶紧把这身脏衣服换了!快去洗洗吧。事情都这样啦,你在这瘫着算咋回事啊?”

    “是啊是啊,大兄弟,快去把衣服换了吧!一会儿派出所的就会过来问你一些事情,你这样臭气熏天的,人家怎么问你话啊?”。

    “看样子死的是个女人?还怀着孕?还死在厕所的,那坑里?”走到这个胡同的尽头啦,我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赖子,问空气。我也被这起离奇又令人作呕的案件缠绕住,说说都觉得臭,但还是忍不住,想和谁探讨一下。

    “反正是埋汰事,过一阵子就知道咋回事啦。”赖子显然也不愿多说,兴致不高地回了一句。

    虽然人自己排出的臭气有可原谅性的容忍程度,就像你自己放了臭屁,臭味必须先钻进自己的鼻子一样。你不先容忍谁容忍?你不原谅自己谁原谅?据说吃的越香,拉的越臭!要是拉的不臭了,反倒是有病了!但是好容易赶上了一个明媚又舒畅的早晨,竟然被带着如此浓重气味的突发事件搅乱了,遇到的人谁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我和赖子走出那个胡同,一直闷着头走路,谁也不想说话。上了大坡,一来到山路上,我们憋闷半响的心情豁然开朗。明媚的早晨依旧明媚,只不过感受明媚的心境淤滞在街中。

    这时一轮鲜红的太阳已经攀上了山顶,光彩夺目又温润柔和。这是一块被风雨雷电打磨了亿万年的红宝石,它高高在上,随着黑夜与白日的轮转,也从不停歇地轮转着,在天幕上展出自己,不停歇地变幻着光彩。有时你可以和它对视,它允许你的眼光和它的光泽交辉,感受被照耀的万丈光芒。有时它完全裸露,发出所有的光和热。有时也会蒙上黑衣,披上轻纱,薄裙,朦胧出场,让你鉴赏混沌,洪荒。有时它会灼伤你的视线,让你在眩晕中体验在世的迷茫。这又是一个乌有的零炸裂开来,喷溅出的火星,在乌有的风中旋舞形成的既细密又空旷的火盘。因为它已经组成了形状,所以要求下面所有的形状都成为形状!我们不过是它照耀下的形状之一,一种特别的能意识到自己形状的形状而已。

    山坡上的绿似乎变成了液体,可又太浓稠,只有等阵阵清风吹下来时,才随着慢慢地流淌下来。不过一条被人的脚步碾压出来的黑黄的土地截住了这个旺盛成长的季节的流淌。但是只要风不停,绿的流淌还在向下延伸着,眼看就要漫过去,这使我们经常走过的山路,突然变得狭窄了许多。

    赖子小心翼翼在前面走,很怕踩到山路上那一丛丛兀然挺立出来的小草,我也一样紧随其后。可能是刚刚感受过的离奇的死亡,让我们非常佩服这一丛丛细嫩的小草,在人们经常踩来踏去的山路上,在一个必须繁荣茂盛的季节里,坚定地成长,试图和流淌下来的绿意混成一体,遮盖已经具有形状的足迹,恢复山野的原貌。

    “哎,刚才那个撒尿的当兵的知道是谁吗?”赖子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刚才我们上坡的时候,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从我们身后赶上来,几步就攀到了坡上。我和赖子上了坡,正看到他从那个简陋的厕所走出来,系好裤子,然后顺着一条羊肠小路,朝山上走去。他登山的速度很快,一看就知道是经常爬山练出来的,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中。

    “这山上驻扎着一个连的部队。这家伙不是连长就是指导员吧。”赖子看我没啥反应,回头扫了我一眼,又说道。

    “你是说坡下面那个小‘碉堡’就是他盖的?”我经赖子这么一点拨,才快速地反应过来,急忙说道。要是这样的话,就没啥好奇怪的啦。他还真这个实力和条件,在坡中间盖起一个小二楼。毕竟管着一百多条壮汉呐,他调来一个班,撒个欢儿,就盖完了。

    “不服不行,你小子真是比猴还精!啥事一点就透!”赖子赞许地说。

    “不点也透啊!看咱想透不想透。”我得意洋洋地说。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我又十分向往地问道:“这回得去六七天吧?”

    “三四天就回来。”赖子不当一回事地回答。

    “不能上海边玩玩吗?”

    “就是个大水泡子,有啥看头啊?”

    “那可是人类的老家啊!”

    “老家?哈哈,是他妈的老家,沉了底儿就回不来啊!”

    “人是猴子变的,猴子是鱼变的。”

    “猴子告诉你的?”。

    我和赖子边走边聊,很快再拐过最后一个弯,就能看到采石场的路口了。刚拐过弯来,突然远远看到主任竟然也在前面的路上走着。这时他背着手,迈着急急的小碎步,已经快走到采石场的路口了。主任姓汤,已经年近半百了。他是小骨架,小团脸,白白的。别看我们仓库在山上,地势高,上下班都费鞋,主任这官也不大,但是内部人都知道,下面局里,公司的人,惦记着这个主任的还真不少!确实有几个在下面局里,公司里当科长的人,都想和汤主任调换,他说啥没答应。谁比谁糊涂啊?这点事还看不出来?管着四辆“大解放”,还有一辆“解放吊”,地盘也不小。这官不大,权可不小,给个处长也不换呐!虽然有不少人惦记着这个主任,但这么些年来,没人拱得动他,所以人送他外号“座山雕”。

    “今天主任咋也走这条山路呐?”我疑惑地问。

    “人家住上高楼了呗!”赖子阴阳怪气地回答。

    纺织系统房源短缺,别说普通职工,就是一般干部能住上高楼的也不多。老李他老婆还是局里行政科的科长呐,他们至今还住在平房里。

    我和赖子加快脚步朝前赶,不一会就来到了采石场的路口。拐过弯,朝下一看,老李已经把车子开到了院外,在门口的斜坡上停着。这是他一向等人的地方,因为要走的时候,松开闸就可以直接溜坡,不用点火启动,能省点汽油。我和赖子疾行而下,刚刚路过煤场的时候。煤场里新来的漂亮的小女子款款地从下面走上来。之所以称她为小女子,那是因为我们院子里的所有的男人对她有了一段时间的印象以后,才一致认定了这个称呼。可以说她是个标准的美女,身材匀称,皮肤细白,优雅迷人。总之如此娇艳美丽的女子,在所有的男人的视线里都是一个渴望得到的形状,急切想拥有的肉体。她几乎每天换一身服装,而且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她经常在我们的门前走过,或者在来往的路上同我们擦肩而过,最让我们一致认定她是“小女子”的原因就是她的优雅。无论是行走时的姿态,还是回眸,转身,甚至不屑一顾时,她都保持着优雅迷人的状态。不过她有个令人费解的习惯,左手始终插在裤兜里,我们从没看见她把左手放在外面。

    平时她和我们迎头走过,或者我们在院门口坐着看着她走上来时,总是赖子不咸不淡地和人家打招呼,不是叫人家大妹子啊,就是称人家小美女。她也算给几分薄面。虽然那脸上始终保持着清冷,孤傲的表情,但有时她也能优雅地点点头,有时也能刚好叫你能分辨出她脸上出现了变化,那样浅浅地一笑,算是回应,只是她从不开口和我们说话。这回她好像被赖子的装束吸引住了,走到我们眼前时,很认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赖子一番,竟然有了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可是赖子今天挺邪门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假装没看见她,一低头从她身旁匆匆而过。我倒是打心眼里舍不得冷落大美女,冲她点头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别忘了给我带点蛏子回来啊,就要溪口产的!”我和赖子来到门口,正听到主任和坐在车里的老黄说。主任这时还没进院,看来他最近的心情确实不错,刚才还和车上的长青有说有笑,我和赖子只听到末后几句,好像是在谈搞对象啊,喝喜酒啊什么的。

    “主任,知道你好这口,哪回从海边回来都没忘给你带啊?可是现在这天,大老远的带海鲜容易变味啊?”没等老黄开口,赖子抢先插嘴说道。

    “回来给我使劲尥蹶子尥!”主任瞪着赖子说。

    “能尥起来还说啥?老牛拉破车,没一样能尥起来的啊!”赖子朝车前面怒了几下嘴说。

    “我说老李啊!回来给我使劲尥!全给我整八十以上!把我的蛏子放有味了,我可要你赔啊?别为了省那点b油钱,就磨磨唧唧的!就那点b钱?回来我给你补上!”主任用一种训斥下级又带些好友之间戏谑的语气冲着车前面喊。

    老李打开车门,站在脚蹬子上,把头探进车厢里看了看。他在确认该带的东西是否都带全了,毕竟来回一千多里地呐,这也算是一次远行,该带的东西都得带好,到时候用起来才应手。别看老李一天大大咧咧的,其实他心挺细,心思也挺周全。老李缩回头,朝我和赖子摆着手,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快上车走了!年轻轻的老睡懒觉,没出息!没听说赶路要早,好饭不怕晚吗?”说完这话,他才冲主任点了几下头,不冷不热地又说:“我尽力吧,可万一要是遇到修路绕弯,我就没办法了啊。”从各种表现上来看,老李在心里根本就没瞧起主任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可是人在屋檐下,有时不得不应付一下。

    “哎,我说大赖子啊,昨天是礼拜天啊?又加班加点掉‘毛毛’去了吧?”长青也在车上跟这着起哄。

    “别放你个萝卜黄豆大米粥屁了!哥们儿从此金盆洗手,天天向上啦!路上遇到了臭事,耽搁了。”赖子十分严肃认真的说。

    “知道你天天想上!是尿盆洗手吧?越洗越骚!”

    “走着瞧吧。”。

    我和赖子分别上了车,老李松开车闸,车子开始向下滑行。车厢里装着大油桶,苫布,棉大衣,还有两个备胎,几根硬方木。方木和备胎是老李每回出远门时必带的,方木是支车用的,汽车满负荷以后,就会对减震器施加重力,磨损车厢下面的弹簧。每回出远门住宿的时候,或者装上货物停在车库里等第二天早上出发去送货的时候,老李都会用方木把车厢顶起来。这种做法可能是老李自己的发明,因为我们从没看过别的司机这么做过,也无人能确定如此支撑是否会减轻对汽车减震器的损耗,从而影响汽车的寿命。备胎就不用说了,一般情况下每辆车都得必备一个备胎,这是常识,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是老李出远门时,必须要带上两个备胎。这也是他一贯的从不改变的做法,雷打不动,始终坚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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