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还是在“天香阁”。

    这日黄府递了请帖,说是黄老爷做东,想请安大姑娘一叙。

    黄府黄老爷,本命黄善,名字里带一个“善”字,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却有几分配不上这个名字,他占了三江县通往西京的唯一一条商道,与西京有生意往来的人无不卖他三分面子,安清茗自然也不会驳他的面子,派人回了贴,说是定会准时当场。

    黄老爷包下了“天香阁”二楼,安清茗到的时候,已经三三两两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间或有几个年轻的少掌柜,安清茗就是那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近几年来一直如此,大家也习惯了。

    也没人轻视她,笑呵呵地问了好。

    见安清茗进来,黄善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朝安清茗招手:“安大姑娘可是难得的奇女子,黄某让安大姑娘上座,各位掌柜不会怪罪黄某吧?”

    众人自然是客套道:“哪里哪里……”“大姑娘上座。”

    安清茗也跟着客套几句,然后坐了。

    这场聚会名头虽说只是老友相聚,但是在座的这些人有几个是朋友呢,每一个都紧紧地裹住心思,拿出一副无懈可击地笑容面对他人。

    真正的目的很简单,该交“费用”了,商道早年间有土匪拦路,后来不知道怎么地黄善出手将那些土匪收复了,那一片路几乎成了黄善的后花园,每一个从那里经过的人都得拿出分量不小的银子充当“过路费”,而今年交“过路费”的时间,又到了。

    众人心知肚明。

    嘻嘻哈哈酒过三巡,众人开起了无伤大雅的玩笑,黄善将视线移向安清茗,不得不说,安清茗着实是个美人,别说在三江县,就是拿到京城,那也是一顶一的大美人,而安清茗身上还有一种闺阁女儿没有的气质,云淡风轻中夹着翻云覆雨的从容。

    黄善端起一杯酒,凑到安清茗耳边耳语,他的呼吸全然喷在安清茗的侧脸,让她有些反胃:“大姑娘,我可给你便宜了三成,老哥哥可是吃了不少亏啊。啊?”

    安清茗垂眸一笑,端起酒杯敬黄善:“黄老爷客气了,清茗感怀在心。”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黄善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安清茗:“感怀在心就够了?”

    他放在桌子下面的手蹭上安清茗的手,安清茗不着痕迹地抬起手给黄善倒酒,躲开了他的触碰。

    黄善笑了一声,坐了回去。

    这一幕有人瞧见了,也有人没瞧见,但是没人说什么,都是纷纷举起酒敬彼此,最后有人举着酒杯来敬安清茗。

    敬安清茗是客气,也是乐趣,毕竟这样一个大美人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谁不想上去搭个话呢?

    安清茗也不扭捏,有人来敬她就喝,笑着碰杯一派从容,她在商场的好人缘基本上都是这么来得,谁人不叹一声大姑娘女中豪杰?

    一群人喝得正兴起时,传来一道嘹亮的声线,打着几分不以为意和说笑:“哎呦,我说谁那么大面子抱了整个二楼,本公子想吃个饭都没有位子,上来一看是黄老爷啊,那就是了,黄老爷子就是有本事。”

    所有人都停了笑,站起来朝着楼梯口望过去。

    是县令家得到公子。

    自古民不与官斗,许怀安再不成器也是县令家的独子,而许县令在京城中有人脉,是个不好得罪的角色,连带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得三分薄面。

    不过许怀安似乎并不在乎他们的恭敬与否。

    他晃着扇子瞧着黄善:“你说这巧不巧,我还正就想这儿的饭菜了,不过黄老爷把楼上都抱了下来了,我也不好赶人。那不知黄老爷愿不愿意多添一副筷子,让我蹭个饭吃啊。”

    黄善见他随意,还以为这个公子哥想一口口食想得不得了,就是请他吃一顿又怎么样,加一副筷子又怎么会介意呢。

    于是许怀安落了坐,正好坐在黄善右手边,隔开了黄善和安清茗。

    这时候不少人想起来不久前的那个留言,男女当事人齐齐在场,有点心思的人或明或暗地去打量,但是两个人的表现都是十分地坦然,看不出异样。

    也是,许大少爷什么家境,怎么会看上为商的姑娘。大概就是起了色心,随口胡说的罢了,当不得真。

    许怀安说是来吃饭的,还真是来吃饭的,两耳不闻桌边事,一心只吃盘中餐。

    安清茗侧过脸扫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的,好像真的是来蹭饭的一样,没分半个眼神给她,和往日里很不一样。

    本来有些拘束的商贾见他像个没形的人似得毫无存在感,就渐渐地将他放在了脑后,又举着酒杯折腾起来了。

    免不了还是有人来敬安清茗酒,来得是买酒的少东家:“之前一直想着向大姑娘讨教一番,但是大姑娘着实是个大忙人,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了,大姑娘可不能不给我面子。”

    安清茗站起身举杯:“少东家大名如雷贯耳,清茗也一直有心结识。”

    本来是欢欢喜喜的事情,一杯下肚,那少东家还不走,说着就要敬第二杯。

    安清茗刚要说什么,嘴还没张开,就瞧见斜着伸出一根白玉扇骨,轻轻巧巧地打在了那少东家的手腕上,他手中的杯子微微一倾斜,半杯好酒喂了菜。

    “哎呀,”许怀安抬着头看他,嘴角噙着笑,“我也想尝尝这酒水是什么味道,怎么没有人和我喝啊,是不是看不起我啊。”

    那少东家嘴角一颤,道:“怎么会?来来来,我敬许公子一杯。”

    许怀安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截了胡,和人家喝酒去了。

    安清茗嗓子眼里的话咽回了肚子。

    还有人上来敬酒,只要往安清茗身前一站,措辞还没有想好呢,就被许怀安哥俩好似得一勾,碰杯的就换了个人。

    许怀安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生生把一群人喝得迷迷糊糊,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酒宴散场,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许怀安目光清明地坐在原地扒饭——虽然他抱着的是个茶杯,里面连丁点茶水都没有。

    人都走光了,屋子里是散不开的酒气,安清茗关了门,开了窗,走到许怀安面前喊他:“许公子。”

    许怀安没有任何反应。

    安清茗叹了口气,坐在一旁,将茶杯从他手底下解救出来,许怀安眼睁睁看着“饭碗”离他而去,有些不满,撅着嘴道:“你干嘛呀。”

    像个几岁的孩子。

    不知怎么的,安清茗层层冰封的心脏突然间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有春风钻进去,痒痒的。

    她不知道许怀安今日来这儿真的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帮她当下了很快她不想应付的事情。虽然说这种场合她见得多了,即使许怀安今日不来,她也能全身而退,但是这些酒是免不了多喝几杯了。

    许怀安现在的难受是替她捱的。

    安清茗放软了声音:“许公子,该回家了。”

    许怀安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山泉水一样的澄澈,倒映着她的影子,但是此时这湾清泉水仿佛被秋风掠过,惊起道道叫做悲哀的涟漪。

    他一眨眼也不肯眨地盯着安清茗:“你怎么这么傻啊。”

    安清茗:“……”

    她说:“许公子,你醉了。”

    “是啊,”许怀安伸出手去虚空抓了几下,什么都没抓着,他有些不满地发脾气:“你别乱动!”

    安清茗自始至终一动未动:“……”

    许怀安抓了半天抓住了桌布,满意了,手指拉着桌布含情脉脉:“我只有醉了的时候才能这么和你说说话……清茗,我早就不想叫你安姑娘了,太生疏了,你说是不是,清茗?”

    安清茗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也不想你叫我什么公子,你叫我怀安,叫我云岫都好,我都喜欢!你叫啊!”

    安清茗觉得醉鬼他有自己的思维,她不用接话。

    许怀安眼巴巴盯着她,见她没什么反应,更生气了,往前一扑,温热的呼吸洒在安清茗侧颈处,安清茗吓了一跳,堪堪躲开他的唇。

    “你叫啊……叫我一声……就一声,怎么就这么难啊……”

    哀哀切切,好不渗人。

    安清茗将他扶正:“云岫……”

    “哎!”许怀安乐了,看样子是想站起来蹦上两圈,但是他的腿跟不上他的脑子,愣是没直起来,他“扑腾”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安清茗被这一声响吓到了,也站起来去扶他,许怀安不肯起来,不仅不肯起来,反手往下一拉,安清茗也朝着他跌坐过去,她下意识扶住了桌沿,叮叮当当地碗筷落了一地。

    安清茗正巧坐在许怀安腿上,许怀安拉着她的手哼哼唧唧:“你怎么那么傻啊,就由着他们灌你酒……是不是我今天不来,你就全部喝了啊,以前呢?以前是不是也有人灌你?你告诉我,我去宰了那群王八羔子!他们那都是什么眼神啊,你还……你还……”

    他生生把自己说委屈了,眼眶泛了红,一幅要哭不哭的样子。

    安清茗将视线投向别处。

    安清茗被他死死拽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恨不得当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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