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升平在伯安大哥那里受的打击不小,这一天里被妹妹扰了半日,又被伯安扣了半日,我以为他或许要回家养养精神,毕竟这一天我都替他累的慌,没成想他叫了一辆三轮车直接去了长兴楼。

    三轮车走街串巷的向前行驶,乔升平在车上闭目养神。自从被祖师爷爷扔进镜子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夜幕的杭州城,在三轮车一声声“吱扭扭”的卖力蹬转下,我看着街上亮起的一片片白炽灯,灯光从窗子里跳出来,调皮的跳在暮色的空气里,还有飞檐上挑起的红灯笼,它们争先恐后的掠到我身后,继而又有无数多的前仆后继的打在我身上,在流光溢彩的巷子里,我觉得没什么比耳边响起的风声更动听的声音了。

    三轮车继续前行,从石皮弄窜出,拐了几个弯又绕过烟雨长廊,我在惊鸿一瞥的水中灯影里,看到那廊棚上的细瓦浮在水影里,如同燕子点水一般从水面掠起,也从我眼前掠起,再一眨眼,景色又从长廊换去了别处,进到长兴楼所在的长街上,这景色就更加开始意乱情迷起来。

    我还没工夫细看街上都有什么建筑什么人,就已经听见这街上的丝弦铮铮淙淙,香风从水榭里飘出来,飘到我身上打个转儿,我跟着这缕风往水榭里看,原是女伶弄弦歌女亮喉,吴侬软语就是这样了,它柔柔软软的从女儿家的柔酥媚骨里生出来,却用如针的锋利钻进人的耳朵里,然后针里穿着的引线开始在你心里横竖斜挑的织一张乱网,似解不开的愁绪理不清的缠绵。

    明明就是痴痴怨怨的调儿调儿,可听在人耳朵里却生不出怅惘,就仿佛这些痴怨唱出来就能散在清凌的水里,这是个消磨时光消磨纷繁的雅事,雅到你都忘了这是在消遣,忘了那些痴痴怨怨曾经真实存在,如今也正在上演。

    长兴楼的位置真是妙极!

    长兴楼在这条街的中心地段,是个二层的茶园剧场,乔升平给了三轮车车钱跨步就进了园子,从开门口进去绕过左侧的通路直接上了后台,一路遇到的人忙忙碌碌,低头就算是问了安,然后又各自散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后台里,小芍药做一身李香君的打扮,妆面上好了,衣服也收拾停当,他此时正把个点翠顶花往头上戴,听见外面有人问乔少爷安,小芍药手捏着顶花往外瞧,我跟乔升平打帘进去看见的就是小芍药这副模样:眉蹙春山,眼颦秋水,我顿时就把刚刚水榭里那两个歌女给忘了,什么叫美人?光美不行,玲珑身段处处情才叫美人!

    脚还没停稳当乔升平又掀帘子出去,隔着衣包房和茶房就喊,“让你们加炭盆加炭盆,怎么不加!这是要把人冻死!”

    小芍药柔柔软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你嚷什么!我不让加的,待会儿上戏有的热,你是要熏死我!”

    乔升平纯粹是借题发挥,他就是憋了一天憋的!炭盆到底没加成,乔升平跟饮牛似的灌了两碗茶。

    “你这是在哪憋的气?一来就不痛快?”小芍药回头接着戴他的点翠,前台正做一场《祭孔》,下一场的《寻香》小芍药就要上场了。

    “没憋气,我是脑我自己呢!跟伯安大哥下了半天棋,明天还得去,去给伯安大哥出出气,我怕自己这猴子脾气坐不住,来这儿撒撒欢。”

    小芍药一乐,“本来你说要去任府,还以为你这几天有的忙,估计来不了长兴楼,没成想你这么闲!”

    乔升平无奈,“我这也是自找的……”乔升平挪到下场门往台子上看,台上正巧是阮胡子擅闯文庙闹祭坛,就听侯方域唱“魏阉余党,斯文败类。早就该潜踪敛迹,闭门思悔,却缘何惹是生非?”,明瑾在台上做的是秀才领袖侯方域。

    放下帘子,乔升平转身,“刚好你就要做整出,你师哥也惯着你!”

    “十多天没上台,回来了也要谢座儿们相等,也不是一天做完,今天就到《辞院》。”

    “随你高兴,我刚看二楼那儿好像是陆震海,他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就是安安静静看戏,你不用为我的事上心,赶紧哄少奶奶是正经。”

    乔升平也不在多说,“我上二楼官座了,好好松快松快。”

    从一见钟情的“指朝霞,誓旭日,但使卿不负我,便生生世世为夫妻。”到最后的“儿女情浓何处消?桃花扇底送南朝!”一连两日,待到最后一场《入道》谢幕,这出《桃花扇》才算做完。

    乔升平白天跟伯安大哥对弈,说是对弈,其实就是乔升平单方面的被杀,晚上他就跑长兴楼来排遣,我也跟着乔升平受了两日的雅乐熏陶,我觉着,这载歌载舞的南曲昆腔果真是自有一处精妙,丝弦雅笛当真是比西皮二黄更适合江南水乡,邻水听琴登山响鼓,这样的境界总是有它的道理的。

    第三日,乔升平衣服领子还没理正,六子就跑到院里,喊了一声“少爷”没等乔升平招呼就窜进了书房。

    “少爷!少奶奶回来了!刚问我您在哪,我看少奶奶面色愠怒,没敢说您在书房,说您去了后院,少奶奶这会儿往后院去了,您准备准备,我觉着少奶奶不像是回来住的!”

    哦嚯!少奶奶终于回来了,乔升平请了半个多月都没请回来,就这么自己回来了?

    乔升平一边扣着领子上的扣子,一边探着身子问,“你少奶奶怎么个生气法?”

    六子嘬嘬牙花,嘬了好几下也没憋出个形容词,“少奶奶骑马来的,手里攥着鞭子,我看着像是要打架!”

    乔升平一听少奶奶拿着鞭子,一个趔趄趴在桌子上,六子给乔升平又是递水又是顺背,我就在心里嘀咕,一条鞭子就吓成这样?

    “少爷,要不您躲躲?”

    “不,不……不躲!她说过不拿鞭子抽人,没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不是说她是骑马来的吗?骑马哪有不拿鞭子的!估计有急事,你,你跟我去……去,去后院看看。”

    乔升平带着六子往后院走,到了半路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把六子打发出去了,“你去打听打听少奶奶从哪过来,打听好了回来告诉我。”

    少奶奶到后院肯定要去见太太一面,乔升平倒是不傻,知道在太太面前闹不出大事,要真等少奶奶在前院找到他,他还真怕少奶奶手里的鞭子。刚进太太房里,我就看见房中的两个人,那位富贵慈祥正和蔼的看着眼前人的肯定就是乔太太,乔升平他娘,乔太太面前那位低着头看不清面貌的肯定就是少奶奶了。

    少奶奶果然是骑马来的,当着长辈的面自然不能堂而皇之的提着鞭子,此时少奶奶正背着手,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清少奶奶手里的鞭子,棕色的小牛皮拧了至少七八股,顶端细而软,正缠在少奶奶的手腕上,把手是根同色的木柄,用软皮打着格子还缠着几根流苏。

    少奶奶穿一身长衣长裤,红格子的马甲掐着腰身,黑色的马裤裤脚扎在一双枣红色的皮靴里,许是屋里热,少奶奶左手肘弯里还搭着一件米色的大衣,我猜是进屋才脱下来的。

    看见乔升平进屋,乔太太对着他招招手。

    “温谦过来,刚还在说你近几日懂事了,依依也说你这两日常与明卿执子,这才像样,果真是成了婚才长进……”乔太太看看少奶奶又看看自己儿子,会心点头“嗯!有依依管着你为娘终于放心了!”

    “是,儿子让娘费心了!”

    乔升平这一副乖乖作态,真的是让我也跟着老怀宽慰,不枉我等了200年等来乔升平这个有缘人,他要是一直如此乖巧,吾老人家这捏脸之事定然好说呀!

    “行了,我也不拘着你们在这守着我,一个个看着就不像是来陪我的,一个心不在焉,一个媳妇不来都不进后院,赶紧的都走,别在这碍我的眼。”乔太太说着埋怨的话,脸上却是一副喜笑颜开,摆着手往外推他们二人出屋。

    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乔升平心里装着什么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少奶奶在想什么我可是一点都猜不出来。

    “跟我去你的院子。”

    “诶,诶!”

    少奶奶往前院走,乔升平在后面跟,只这么一句话我就明白了乔升平为什么哄不好少奶奶,你们说,怂成这样哪个人瞧得起?自古美女爱英雄,更何况我瞧着少奶奶更像是女中豪杰,乔升平被衬的倒像是给豪杰擦脚的。

    乔升平的书房里,少奶奶把门一关,我跟着乔升平一起,腰板一挺双手垂立,你说我个镜子妖跟着紧张个什么劲呢?我觉的我定然是叫乔升平给感染的,不然不会这么后背发麻!

    “你跟我哥下了两天棋!”少奶奶后槽牙都直响,我听着就跟要把乔升平嚼碎了似的。

    “啊,啊!不是,没有两天,就,就一天半!”

    “我是来告诉你,梦罗都跟我说了,婚期的事我原谅你了。”乔升平脸上绷着的神经“嘎嘣”一下就松了弦,还没等他乐出来,少奶奶手里的鞭子一甩,“可咱们要算算新账!”

    什么新账?你们不就这一件事吗?

    “你在这活蹦乱跳的晚上还能听戏,我哥这两天可叫你害的下不了床!他身体刚好点你就让他一动不动的下一天的棋?好人都经不住更何况我哥!你都知道跑戏园子去松筋骨,你怎么不想想我哥!”

    呀!这下事情闹大了!乔升平,你把大舅哥弄病了我看你怎么上演你这曲线救国的戏码?你这叫什么?上赶着挨打不成,还把揍你的人手给硌疼了,你这一顿打算是白挨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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