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本王今日不答应同你饮酒呢?”他问。

    我一边捏着折扇给他扇风讨好,一边眯起眼睛从容威胁:“想必崇安王殿下也知道本首辅最近权势滔天炙手可热,你今日要是再把本首辅拒了,那我保不齐要跟皇帝陛下提个醒。”

    “你想做什么?”

    我迎上他的眸子,尽管是第一次敲竹杠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故作轻松道:“你方才在院子里见的那个小姑娘,可真是惹人爱怜。本首辅一个女人听她说话都觉得心痒痒的。”

    看着他眼里那一潭桃花水逐渐冰封,我不禁莞尔一笑:“殿下也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罢?皇帝陛下对你可是有些感情在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把那豪华的船房留给你,她若是吃了醋肯定也不会去伤害你,倒是这姑娘……嗨呀,你说陛下要是知道你们在这深宫后院长吁短叹搂搂抱抱的,你那位婠婠姑娘,还出不出得去皇宫哇?”

    “你方才偷听了我同她的谈话?”他眉头渐渐锁紧。

    我在南国府是见证过墨袍子宁可在拉着我冒死投湖也不愿意任人宰割的英勇事迹的,着实怕他宁折不弯与那婠婠殉情而亡,于是见好就收抓紧服软,探过手去捋了捋他的绸衫,故作委屈道:“殿下莫要生气,南国府时你为了帮我买回溪园身负重伤,我这厢还没有好生谢过你。这月余我托管家给你送了无数道帖子,你总也没个回应,本首辅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着实想你哇。”

    他抽了抽唇角,睥睨我道:“看首辅大人这愈渐圆润的模样,倒不像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面皮一僵,片刻后扯出一个干笑:“今日得见崇安王,连月的阴霾尽扫,本首辅不由得容颜焕发,如这今日这明媚的日光,这如洗的天色……”

    话音未落,天上陡然飘过一大片乌云,好像是为了故意使我尴尬,不过愣神之际,一道天雷轰然落下,这头顶竟上赶着落下豆大的雨点来。

    本首辅目瞪口呆,玩遭雷劈。

    他侧脸观望别处,那憋笑的神情却正落在我眼里。扇子在我手中转了个方向,我举着那扇子挡在他头顶,暂且为他遮了遮雨。

    虽已五月,临近夏日,但雨水来时还带这些凉意,这凉凉的雨落在我额头,叫我渐渐冷静了一些。这冷静的空档,明明我二人都未说话,脑海里却依稀传来些声音——

    “你上次拒绝本王,本王便好生伤心。这四个月里本王无心征战,每时每刻都想请你喝酒,却总也找不到今日这么个合适的机会——如今本王大捷归来,你权当是赏本王一个脸,陪我一陪、为我助助兴可好?”

    声音的主人恩威并济软磨硬泡地想请我喝酒,如我今日一般脸皮十分厚。

    可我最后有没有答应他来着?

    皱眉琢磨了会儿,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声音、这情形,大概如同昨夜那桩情景一样,是个梦。

    扇子被一个力道抽了过去,下一刻雨水被遮盖去,我于飘渺的记忆中茫然抬头,见他解下外袍搭在我二人头上,我的目光约莫颤了颤,最后缓缓向下,落在他青隐隐带着胡茬的下巴上。

    昨夜那个被我强吻过的公子,好像有着跟他差不多的下巴,若我贴上去,唇角肯定会被这胡茬刺得微微痒。

    他好像也心不在焉,思索着别的事,后颈处隔着发落下细长的手指,他好像说了一句:“你的头发同当年一样,长得这般好了……”

    后面还有几句,我心境迷离,听不真切了。无意识地抬了抬眸子,见衣袍外雷隐隐,雨缠缠,剪不断,理还乱。如天地万象,方又圆,终又始,竭后盈,满后溢。一切愁绪,当年未灭,春去夏至,姗姗来迟。

    我在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竟生出了岁月轮回之感。

    ————

    后来,同崇安王殿下纠缠了一个多月的这场酒终于喝上了,只不过是在他府上喝的,他拿出了珍藏多年的桂花酿。

    此前刚到他府邸的时候,我二人分别去不同的房间脱下湿透的衣袍,换上了干净温暖的天青色绸衫。推门出来的时候,发现窗外雨势渐盛,他已点了小铜炉温酒,我看了看他身上的衫子,竟同在溪园的时候那般,同我身上穿着的这身是一样的料子。

    “真是不好意思,我怕是又穿了尊夫人的衣裳。”我捏着绢帕擦着散开的头发,低头看了眼这合身又舒适的绸衫,略有些无措,“听陈兰亭说,尊夫人已经过世了。”恐是铜炉的暖和酒气的热驱散了阴寒,我穿着已亡人的衣裳,竟未觉得不自在。

    他坐在铜炉前,头发亦是松散着,见我出来,侧着脸实打量了我好一阵,开口的时候却换了个话题,且像是变戏法一样变出来了一罐葵花籽:“昨日炒的,还脆着,过来吃罢。”

    我惊怔出声:“你……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炒葵花籽?”

    他慵懒一笑,桃花眼里映出万千风景:“我夫人爱吃。”

    我打了个干哈哈:“那尊夫人的品味还真是……有些妙啊哈哈哈哈。”

    不得不说,崇安王殿下珍藏的桂花酿很是不错,那酒甜甜绵绵,清新温软,萦绕唇齿时,很像是南国十月,妙龄少女树下起舞时,沾染了桂花香的衣袖轻而缓地扫过你的脸——这感觉光是想想就很令人上瘾,便是我这种喝不了太多酒的人,也忍不住给自己多倒几杯。

    “空山寻桂树,折香思故人。故人隔秋水,一望一回颦。南山北山路,载花如行云。阑干望双桨,农枝储待君。西泠荫歌舞,夜夜明月嗔。弃捐頳玉佩,香尽作秋尘。楚调秋更苦,寂寥无复闻。来吟绿业下,凉风吹练裾。”我望着他,“你说文人墨客对着这种甜而暖的花,为何能作出这般凄苦的诗句来?”

    他拨了拨铜炉里的炭火,回答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本王对着你这般活蹦乱跳的人,也会生出孱弱无助日暮途穷的忧虑来。”

    我端着酒盏,疑惑不解:“你为何会生出这般忧虑?”

    他拿出铜钩,盯住我时一脸严肃:“南国府溪园对面的酒楼里,那时候情况万般危机,本王不是没有提醒过你,让你用力撞向我,我给你垫背,你且信我,跳下二楼后逃离南国府,渡船回宁国你却没有这样做;和程遇去隔壁谈话前,本王又暗暗告诉你,不必管我,见机则逃。可你看看,你现在在哪里?狼群虎穴,猛兽环伺。”

    “你那时受了重伤,浑身是血,我怎么能不管不顾把你撞下二楼让你垫背,又怎么能不管你,自己逃脱?”我酒气上头,有些激动,捏着酒盏的手也跟着颤抖,酒水晃荡,从杯中洒出大半。

    可他无动于衷,缓缓说出一句话,那句话让我瞬间冷静,也让我陡然生寒——

    “本王同你何干,你顾及我作甚?”

    本王同你何干,你顾及我作甚?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问我,因为我以为,我同他早已是朋友关系,否则他不会在暴雨夜抱着我跳入揽月湖躲避追杀,否则他不会在陈兰亭逼迫下要带我逃离酒楼,否则他也不会在身负重伤的时候还惦记着帮我购置溪园。

    可现在看来,我好似有些一厢情愿了。我想到今日他在深宫院落里安慰婠婠的样子,发现我同那位姑娘没什么分别——我二人应当都是遇到了一个愿意帮助我们的热心肠的好人,仅此而已。

    或许婠婠不是,婠婠同他是有更深更密的关系的。但我不是,他这问句将我从想入非非的境地里拉回来,让我跌入有些沉闷的现实。

    我着实反应了半刻才回过神来,放下酒盏哑然失笑:“诚然崇安王殿下同我没什么关系,若实在要找些什么纠缠,便是南国府的时候你三番两次救我于水火,这样算下来,我同你之间,是我欠你几个人情的关系。但我认为,来不来锦国依旧是我自己的事,这三三两两的人情,还左右不了我的选择。”

    “秦不羡,”自认识以来,他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可潜意识里却觉得他常常这样唤我,“你今日见过婠婠了罢。”

    “嗯?”

    他眸色阴沉:“你若不赶紧从锦国离开,日后的下场会比她还要惨。不,是惨得多。”

    我眉梢轻挑,捞过酒壶又给自己把酒倒满:“这首辅大人我才当了两个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着实舒坦自在,我为何要走?”

    “你不要说这种气话,会误了正事。”他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

    “这怎么是气话?这明明是本首辅的心里话,对了,经殿下方才这一提醒,本首辅想起一件真正的正事儿来,”右手探进衣衫,掏出来一块三寸长、四指宽的墨色玉佩,眯眼笑道:“听陈长风大人说,这玉佩曾是殿下的旧物?”

    他猛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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