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映入我眼帘的陈兰舟惨白无光的脸,他正在看着那幅画像,蓦然抬头看到见到我出现,神情十分震惊,手臂一抖,把桌上的酒杯给撞了下来。

    “你……你怎么来了?”他大惊失色,“赶紧把门关上。”

    “我来接你跟我一块走。”说完走到他面前,凑上去看了看上面的画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果然是我啊。”

    陈兰舟把画迅速卷起来,顾不得其他,握上我的手臂便往外走:“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忽然想到什么又赶紧顿住脚步,拉着我走向窗边,眼里布满了坚毅,语气却分外柔和,“现在怕是不能走前门,我们需要从这儿跳下去,不过别害怕,这儿是二楼应当摔不死人。我先拉住你把你往下面送一程。”

    “他这么可怕吗?”

    陈兰舟的眉头第一次皱得这般厉害:“你方才应该听到了罢?我猜那个墨袍公子所说的,在画舫上想要你命的那个人,就是我这位堂哥。所以我们得赶紧走。”

    他把卷轴塞进腰带里,打开窗户,一把将我抱到窗台上,“得罪了。”他低声道,自己也坐上窗台,“待会儿要用力拉住我的手,落地的时候双手护住脑袋。”

    我刚要点头。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冲上二楼,如一直离弦的箭,从窗外射进来,带了惊人的力道和浓重的血气,我和陈兰舟没来得及逃走出,反而受这黑影的冲撞,又重新掉进房间里。

    黑影最先从地板上爬起来,一步一晃地挪至窗口,费力地把窗户关上。

    烛火彤彤,落在地面他走过的地方,映出一滩又一滩的深色。合上窗户后的他,仿佛终于支撑不住了,顺着墙壁缓缓坐下,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水泽顺着发梢落下来,背后红色的墙面上也被水雾浸上,不晓得那究竟是汗,还是血。

    他墨衣袖上隐藏在猩红颜色下的银线云纹映入我的眼,引得我骤然生出一个心悸,从地上惶惶地爬过去,拂开遮住他脸颊的乱发的时候,我控制不住,整个人都在抖。

    一张苍白的脸露出来,有血水从鬓角一路流到到下颌,最后顺着脖颈没入黑色的衣领,垂着的眼睑下,是黯淡下去好像再也不会亮起来的星光。

    “果然是……果然是你。”

    今日上午躺在紫藤躺椅上、穿着一身烟灰绸衫,悠游自在地翻着一卷薄书的俊美无双的公子,仿佛是我梦里的人,仿佛是个一触就碎的幻象。

    我抬起袖子想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可那血越擦越多。

    “别擦了,脏。”他勾了勾唇角,费力地挪动着身子离我远了一些,轻声笑道,“事情已经解决了,明天……没有人再跟我们抢那宅子了。”

    我闻言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有针芒扎着心脏,有虫蚁啃噬着血脉,一波又一波的情绪冲击着眼眶,那儿酸涩得厉害。

    陈兰舟也慌忙起身,匆匆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口,随后扯下外衫撕成几段,沾了酒给他简单包扎。有东西从撕破的外衫上落下来,掉在地板上发出哐哐铛铛的动静。

    陈兰舟愣怔片刻赶紧捡起来,冲我抱歉一笑,道:“不小心把你送我的扳指给掉了。”

    幽蓝的月光落在他沾着血的脸庞上,他眼中的光芒陡然一盛,却如绽开的焰火一般又迅速湮没,他动了动嘴唇,随后望着我,半眯着眼睛,神色凄凉道:“你把这枚扳指……送给他了。”

    陈兰舟往怀里收扳指的动作便停住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掌心的扳指——我也看了看陈兰舟,我二人皆不明白这个扳指和墨袍子卫七有什么关系。

    卫七缓缓抬起下巴,顺着下颌落下的血珠被青隐隐的胡茬给划得支离破碎,紧接着同样被划碎的是从眼角落下来的泪。

    那时候,他眼底里一片潮雾,昂着的头却从未有片刻低下过,他睥睨着陈兰舟手里的扳指,目光似要化作一把匕首,将那月色的扳指给刺碎。

    “这枚扳指是我送给兰舟公子的没错,”我疑惑又担忧着,最后问出那个问题,“它和兰舟公子很相配,送给他不好么?”

    他疏长的睫毛随着我落下的话音扑簌几下,随后把目光投向陈兰舟,着实审视了他好一会儿,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兀自发出一阵笑声,似顿悟,似透彻,似放弃,又似释然。

    最后,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也好……你能有个喜欢的公子,这样也很好。”

    他和疏桐几乎一样,得知我对陈兰舟的情意之后,曾对我讲——

    你能有个喜欢的公子,这样也很好。

    可我又觉得哪里不一样,疏桐说这种话的时候是温暖地笑着,那笑是柳陌花衢吹来的一阵和煦的风,是深夜归途中候我多时的一盏灯,可他的笑却不是,他的笑很凉,很冷,像宁国雪幕山上迎面扑来的冰雪,像敌军破城时飞射而来的箭镞,让我无处可躲,唯觉血液凝固,身心大伤。

    他一条一条地拆掉陈兰舟在他伤口上包扎起来的布带,砰地一声杵起剑,握剑的右手骨节突出,筋脉狰狞,血水如注,顺着寒光四溢的剑刃流下来。

    偶有一瞬间,我是想代他流这些血的。

    脑海苍茫,云腾雾起,十年光阴化作虚无幻景,浮浮沉沉,零零落落,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曾在在我生命里来过,又似乎曾在我心底里长久地住过。

    卫七,我以前就认识你罢,我曾经喜欢过你罢?

    沉思片刻,我决定告诉他,终于在他撑剑起身,转头离开之前开口:“卫七,我以前……”

    “砰——”雅间正门轰然打开,绛色长袍傲然而立,一张与陈兰舟三分像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如鹰隼欣赏猎物一般,双眼扫视过整个雅间,我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开他的视线。最后将目光锁住我的脸,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

    应当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于是悠游自在地摇起手中的扇子,畅快之意溢于言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妙啊,真真是妙啊。”

    他最先走到陈兰舟面前,俯身从捡起地上的画卷,话音里虽布满失望,可面上却布满了喜悦:“我的好弟弟啊,在画舫上待久了,果然就不似当初那般天真无邪,单纯可爱了。方才你同我讲的这些话,无一句不像是真话,为兄几乎都要被你骗过去了。”

    陈兰舟无所畏惧地看着他,低笑一声道:“我便是再无能,也总不至于把一个姑娘的随便交给你。况且这还是我喜欢的姑娘。”

    他拿画卷抵了抵陈兰舟的肩膀:“愚蠢,她这样清高孤傲的人,怎么会看上你?”

    “看不看得上我是她的事,与我何干。”陈兰舟抬手拂掉画卷,笑意不减。

    陈兰亭并不恼,紧接着走到卫七面前,负手而立,分外斯文道:“方才十几个身手不凡的死士都没把你杀死,多时不带兵征讨的崇安王武艺却不减当年啊,我方才同堂弟说你你胸无大志闲散无能当真是小瞧你了,你还是十分英勇神武的。”

    卫七撑着剑,笑得纯粹又爽朗:“如陈大人所见,本王解决这些人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

    原来墨袍子不是裁缝。

    原来他是锦国的崇安王。

    陈兰亭舒畅地笑出声,慢悠悠踱到我面前,神采飞扬道:“崇安王殿下,这场景你应当做梦都没有想过罢,你瞒天过海本想把这个人永远地藏起来,最后却是你自己把她揪出来了。在下回帝京之后,会在皇帝陛下面前替你好生美言的。”

    我从地上站起来,冷冷地注视他:“不知你的皇帝陛下要找我做什么?”

    “放心,你可是皇帝陛下的表姐呐,她找你不过是想同昔日的姐妹交流一下感情而已,这些年她甚想你,因找不到你的下落,怕你真的如崇安王殿下所言过世了,所以常常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我并不想她。我同程遇的感情自幼时就寡淡得很,你若是不说,我都要想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一个表妹了。”我嗤笑道。

    “无妨,皇帝陛下思念她的姐姐就够了。”陈兰亭眯起眼,“她若是知道你还好端端地活着,会十分愉悦的。”

    便在这时,一把冷剑缓缓抬起,停在我同陈兰亭面前,剑刃寒光摄人,冰冷嗜血,我同陈兰舟猝不及防,皆倒退两步才站定。

    剑尖肆无忌惮地挽出两个花,带起轻微的风动,最后却随着主人的脚步朝我挪过来,最终稳稳当当地停在距我脖颈不过半寸的地方,身侧紧贴过来的一个满是血腥气味的卫七,他的手掌抚上我的背。

    耳边响起一阵癫狂的笑声,“本王早就说过,皇帝陛下想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永远也不会见到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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