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独自站在廊前,仰颈远眺坤宁宫檐庑殿顶覆的黄琉璃瓦,在冬日暖阳照耀下璨璨发亮。

    肩膀披搭上一件斗篷,是芳沐姑姑:“阳光再暖也是冬时,寒凉最擅悄悄侵体而人却不自知。”

    舜钰语气浅淡:“可是在说你自己?”

    芳沐听得一愣,不解其意。

    舜钰也无需她答,下了踏垛走至敞开的乌油院门,两名御卫阻她再往前行。

    她止住步,这里视野更开阔,能清楚瞧见双昂五踩斗栱的上下檐、龙凤和玺彩画的梁枋,双交四椀菱花的扇门,前世里看起腻的景致,此时再打量便是别样心境。

    见得宫人抬着凤辇穿过景和门,皆垂首默行,唯有嘎吱嘎吱在黄墙青路间回荡有声,渐拐进坤宁宫西暖殿不见了。

    雪片如花若絮轻点人的颊额,舜钰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她不再是行走于深宫华帷的一缕游魂,不再忍受年年月月日日挥之不去的寂寥。

    她终究逃离了这里。

    辄身慢慢朝回走,芳沐姑姑撑着青绸油伞过来给她遮雪。

    舜钰道:“忽而想吃烧鹅,晓得你好手段,今晌午就吃这个,勿要糊弄,我嘴儿可刁钻,是不是你烧得一尝便知。”语毕迈过槛进屋内去。

    芳沐只得往御茶膳房走,管事廖公公恰哼着曲儿拎一串熏肠子出来,见她笑问:“姑姑要吃什麽尽管说就是,里面油烟味重,莫染着你这簇新的衣裳。”

    芳沐不说话仅摇头,高高挽起袖笼打了结,露出白玉般的胳臂,瘳公公知晓她心底不自在就是这副模样,连忙又问:“你要甚麽食材?我也好令人送来?”

    “要只鹅来烧着吃。”

    瘳公公一拍腿儿:“可巧着才宰杀好只阳江鹅,毛拔的不见一丝儿,原是给丽妃娘娘备的,结果没用上,这好物该是姑姑你得。”即命杂役去端,几句话功夫,一整只鹅光溜溜摆刀板上,芳沐拔下根簪子用盐水蘸过,再去戳了戳脯子,听嘭嘭作响,方面色缓和说:“瞧着个头不足,肉倒是厚实。”

    瘳公公只笑:“同你说过是好物的,难得遇见。”他又喊:“姑姑你莫碰,当心油腻了手,让下人来打理就是。”

    “烧鹅一人做一个味儿,我就全心全意做了这趟。”她语罢,拈了盐椒酒反复擦抹鹅腹内,再塞进一帚葱打个结,外面则用蜂蜜混着酒仔细涂匀鹅身,再近至大厨灶前,往锅里倒一大碗酒一大碗水,顶竹棒插鹅体内架固定不近水,盖好锅盖儿沿边缝用湿纸封密,在去灶内燃起两捆柴禾,等着蒸熟就是。

    瘳公公看她衣裳污了,发鬓乱了,满脸汗水滴滴地,请她到廊庑去边吃茶边坐着等,有些疑惑地打探:“姑姑这是要孝敬哪位娘娘去?“

    他有自己小九九,茶膳房得消息不易,皇后自滑胎后只吃素不碰荤腥,姑姑这样劳神费力,定是要巴结哪位得宠的娘娘,他也可做到心底有数。

    芳沐吃口茶道:“甚麽娘娘!是原沈阁老的夫人,被皇帝下旨禁在凤兰馆,命好吃好喝地伺候,每日里蒋太医来把脉一次,不得怠慢哩!”她又添了句:“还怀了二月余的身孕。”

    瘳公公吃了一惊:“那沈阁老不是在昭狱里被火烧死了麽?”

    芳沐听得不确定,晓他在探自己的话儿,再不肯多说,扯了些旁的,杂役送来一盘糖炒栗子,热呼呼地烫手,遂剥着吃到半途,听闻柴禾烧尽了,又添了一捆柴,把鹅翻个身盖严锅盖儿继续蒸,不消一个时辰,那香喷喷的味儿直往人鼻息里钻,揭盖装进大碗里,怎个皮脱骨酥肉烂,连汤亦是鲜美无比。她又调了碟姜蒜醋汁,小心装进食盒子里,同瘳公公告辞离去。

    待她拎着食盒子回至凤兰馆,舜钰恰睡醒由小宫女伺候漱洗过,芳沐把烧鹅端摆在桌上,笑说:“夫人试尝一尝,可还合你的口味。”

    舜钰抬首看她两眼,挟起片鹅脯尝了尝,遂丢了筷箸变脸训斥:“怎连油酱茴香大料都未曾放,一股子腥臭味儿难咽喉咙,都道你最会烧鹅肉,却原来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芳沐勉力陪笑道:“烧鹅各有各的做法子,奴婢这样烧制,汤味会更鲜美,若夫人觉得腥气,可蘸着油酱碟儿吃。”

    “你在教我如何吃鹅肉麽?”舜钰蹙眉冷笑:“一个低贱的宫女也配!”

    正此时外头传报蒋太医来了。

    舜钰趁势将鹅肉连盘推下桌面。

    但听噼噼呯呯响声一片,蒋太医掀帘进来怔住,看盘盏倾倒破裂、肉碎汤汁乱淌,再观舜钰颊腮气得发红,听她咬牙道:“我肚儿被芳沐姑姑气得痛呢,太医快来救我。”

    蒋太医慌忙坐她跟前,凝神为其把脉,半晌后才松口气:“三月内胎像总是不稳,我写个方子吃下便好。”

    又看向芳沐厉声叱责:“沈夫人此胎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条命也休矣。”

    舜钰抿起唇角:“麻烦蒋太医同皇上禀明,这位芳沐姑姑心高气傲着呢,我实在用不起,需得换个脾性温良的宫女来伺候。”

    芳沐早唬得魂飞魄散,双膝跪地求饶过,一面抹眼泪哭泣,看着委实可怜。

    舜钰默少顷沉声道:“看蒋太医的面子,便饶了这次,若再如今儿这般我说一你回二,定要你不好过。”又道:“我还未用饭呢,你再去厨房亲自替我炖只鸽子来,需用蜀地的花鸽与金华的火腿片同煨,莫让我等得急了。”

    芳沐一句都不敢言,忍气吞声地又往厨房去,重新做了拿到房里,却见舜钰已用过饭,面无表情地坐在临窗大炕前看书,把那碗炖鸽是连眼皮儿也不挑。

    她只得退出房来,冷萋萋孤零零站在廊上,看着那雪下的愈发大了。

    舜钰抬起头来朝窗牖外瞧,芳沐姑姑撑着油伞儿,匆匆跨出门槛,她要去的方向正是坤宁宫西暖殿。

    舜钰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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