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时候尚早,报社大门还只开了半扇,人影更是没有几个。

    只见那半个人高的报纸堆后头,慢慢地探出一个脑袋来,眨巴了两下眼睛,嘴巴刚动起来,先有一个哈欠往外冒,然后才懒懒地说道:“请教阁下台甫。”

    “《大公报》厉凤竹。”

    那人的眸子忽然地大放光芒出来,声音也跟着洪亮了起来:“就是你呀……”

    关于社会各界对女记者的好奇,厉凤竹早已习惯。加上此刻她急于要知道自己究竟败在了谁手上,因此并没有心思与之周旋,只管冷着脸把头一掉,做出拒绝寒暄的样子来。

    怪的是那人也不为这番不礼貌而发恼,追到她眼跟前去继续攀谈道:“巧了不是,在下与贵报社的徐新启君曾共过事的。”

    这倒难了,遇上个没心没肺的。厉凤竹如是一想,只得勉强抬起头答应着:“您好。”

    对方闻言立刻笑着伸出了右手。

    厉凤竹先是见他手腕上还有未洗净的墨迹,视线一撞又察觉他头发蓬乱、双眼通红,还有眼屎挂着,大抵是赶了通宵的一位记者。

    正这样想时,听见那人接着道:“说来还有更巧的!昨天早上我去西芬道办差,仿佛还遇见他了呢。可是他忙呀,根本没瞧见我。不过很奇怪呢,他身边站的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位原配。不过……”他的眼尽管向着厉凤竹打量,忽而一笑,几乎把嘴咧到了耳朵根,“这年头时兴离婚啦!”

    来找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呢?居然还要一路谈到旁人的家庭上去。厉凤竹暗自腹诽着,见这人眼里有种异样的冒昧,似乎专等着她亲口为徐新启的私生活下什么批注一般。尴尬地对立了一会子,厉凤竹被那眼神追问得没奈何,只能敷衍了一句:“徐主任夫妻鹣鲽情深,并没有离婚。”

    只听他小声嘀咕起来:“那……红颜知己倒是从未落伍过。”

    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感而发似的,偏偏厉凤竹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绪,只觉得这家报馆真有些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一个都这么莫名其妙的。她又想到自己这样地知无不言,那么对方是否也该立刻回报给她想要的答案呢?于是,就这么直直地望着。

    可那人迟迟不回答唐书白在哪间房办公倒罢了,竟还喋喋不休起来,有种犯了职业病,见人就采访的傻劲:“密斯厉,我入行头一天就听过您的大名了,简直是《天津时报》的活名片啦!您真是因为事业上的意见相左,而离开老东家的吗?徐先生在其中,有没有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呢?”

    厉凤竹不由轻蔑地一笑。被不着调的小报记者追问隐私是什么样的感受,她可算彻底了解了,真是使人气到只能发笑了。

    “是默认吗?”

    “我不是跟你闲谈来的!”厉凤竹把眼一斜,跺了一下脚,强忍着怒气道,“唐书白……君,在哪里办公呢?”

    直到局面有些不可收拾了,那人方始收住话头,拿手向内指着:“副主编办公室,门口挂着牌子啦。不过得劳驾您多等一晌子,我们唐主编向来是吃了午饭才点卯的。”

    这个答案完全是可以预料的,只是非得亲耳听了才死心。

    按照从前等候约翰逊的经验来讲,像他们这种主编职位的人,午餐时间要比寻常人晚一两个钟头。也就是说如果干等着唐书白,至少要耗去四个钟头。有这等的工夫,不如再去糖果铺碰运气。

    厉凤竹眼珠子一转,立刻转身出门。

    “卖报卖报!枯藤开花,寡妇逢春。”

    这种捕风捉影的标题,是不入流的小报惯用的伎俩。厉凤竹听了,连一个冷笑都懒得施舍,只管加快脚步离开。

    “大公报桃色密事,好一出男盗女娼。”

    当报童喊完一整个标题,厉凤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既然言明了是在议论大公报的事,前边又谈到“寡妇”一词,于事实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可指代了。

    “给我一份报!”厉凤竹着急忙慌地从包里抖出几枚铜子来,一把扯过报纸,抬头只见“天津时报”四个扎眼的大字。原以为是市面上东躲西藏的无证花报在作怪,却不料是老东家在背地里搞的鬼。

    正想着,厉凤竹握报的手发出咯咯的响声来,脑袋里一直嗡嗡地叫着。大热的暑天,后背却冒出一阵阵的寒气来。这次,《天津时报》可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的。他们报社以往的花边只会去议论电影明星,拿同行开涮还是头一遭,这完全是宣战的姿态。

    再看标题以下的文章,说的是一位有家室的资深报人,与手下一名寡居多年的女记者,毫无顾忌地当街亲热。

    糟糕,方才遇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冒昧唐突那么简单的。他一定是看过这条新闻了,这才编了一套瞎话,说什么碰巧在西芬道遇见徐新启,分明是有的放矢地请厉凤竹入瓮。

    都怪刚才大意了,厉凤竹实在没有料到,整天围着新闻转的自己,也会有成为新闻焦点的一天,心底里压根就没有这一方面的戒备。以那人的立场看来,她已经是供认不讳了。这种情况下,无论转回去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

    唯一可以亡羊补牢的办法是找到系铃人,从根本上断绝这场荒唐闹剧。

    但是,现在立刻去找约翰逊理论,火烧眉毛的工作又该找什么时间解决呢?可真是应了那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厉凤竹只恨自己不会法术,实在没那能耐兵分三路各个击破。千头万绪之间,她却选了最无用的一个傻主意。立刻赶回报社,趁着人少时,把那里的《天津时报》统统藏起来。

    这完全是白费力,可急得浑身打颤的厉凤竹,却最想做这一件无用功。她实在太知道私生活方面的指控会带给她什么样的麻烦,如果闹得太轰动,迫于道德层面的压力,报社主管很有可能会放弃对真相的维护,只求尽快平息舆论。可能的办法无非是停职反省,或者干脆直接辞退。

    当然,无论是哪一种办法,厉凤竹都清醒地知道,她被惩戒的程度会远远大于徐新启。

    还有什么比失业更能叫她闭嘴的呢?约翰逊果然是好算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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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可是无冕皇后!这没了皇帝之后,‘皇后’二字向来是冠给谁的,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我来问问你,记者十字曲会背不会?”

    “那简直倒背如流啦!你听好了。一有新闻,二脚奔波,三餐无心,四面四访,五指繁忙,六神无主,七荤八素,八面玲珑,九个钟点,十分受苦!”

    “那女记者的十字曲,你听过没有?”

    “这……你别卖关子吧,快说快说。”

    “一只皮包,二枝钢笔,三人同行,四方交际,五光十色,六神无主,七荤八素,八仙阵圆,九九归一,十分发嗲。你现在该知道了吧,你再卖命顶多也只是个穷校对。因为要挤到记者的位子上,非得给上司一些特别的好处才能成功呢。”

    来不及了,大公报社早有好事之徒三三两两地聚拢起来,议论本社那位从天而降的新闻部副主任原来是个“雅妓”。

    一路狂奔而来的厉凤竹,脸上的汗一道道淌成了水柱子,喘着粗气扶住楼梯,呆呆地听完楼上两位同事的笑谈,脚下一软并不敢上前反驳什么。他们孟浪自是他们的不是,可厉凤竹这时完全不敢放出自己的真性情去教训他们。她不能在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继续得罪更多的人了,她脚底下的石子太多了,多跌一跤都可能面临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到此,眼角的泪水混着汗珠子汩汩往下坠去。

    厉凤竹瘫坐在楼梯口,想从包里掏出手帕来拭泪,却鬼使神差地把吃饭的纸笔拿出来放在跟前。她冷静了一晌子,慢慢开始盘算起来。

    一段新闻就如一张纸,不管无心还是有意,总之昨天有人撕了纪清漪的这一页。但也只是一页而已,只要保住笔管子,她还有一整本簿子,总还是有事做的。可今天的事却不一样,若控制不住局面,她的笔是会被没收的。

    这样一梳理,孰轻孰重就很清晰了。

    因此在和约翰逊谈判成功之前,什么事都是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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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定了主意之后,厉凤竹收拾起纸笔,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打起精神走到路边一个电话亭里。

    深吸几口气,再拿起听筒,直接把电话要到了约翰逊在利顺德的房间里。并向前台谎称自己是台球俱乐部的人,此刻必须与本人对话,因为约翰逊遗落的一份文件上写了“涉密”二字。

    这一来,约翰逊再贪睡也不得不接起这通电话。

    听筒里传来一声“hello”,厉凤竹的眼神便是一凛,立即质问起来:“一个学堂而已,即便暂时因为一些丑闻影响了下半年的招生,但在津侨民的孩子并不少,我想还是可以维持学堂的正常经营,值得你做这么难看的事吗?再怎样说你们也是一家大报社,为对付不合作的员工,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就不怕自己在这一行里待不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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