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里的徐新启同样情绪低落,他把厉凤竹叫到办公室,推了一张报纸到她跟前:“日日新闻的头版也是马占山一案。”

    “彻底跟我们撞车了吗?”厉凤竹皱了皱眉,急忙读起报道来。

    “没有,一篇非常……”徐新启隐隐嗅到了在此案上追求独家的阻碍,愁得有些词穷,“是一篇非常女性化的文章。”

    厉凤竹抬起眼来,轻蔑而诧异地冷笑了一下。

    徐新启见她脸上有不悦之色,马上露出歉意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的用词而困扰,我的意思只是……这篇报道忽然让我意识到,像这样家喻户晓的人物,我们若一味端着严肃,并不利于激起最广泛的关注。”

    对于他的抱歉,厉凤竹不置可否,只等看完全文,才下了一句批评:“是感性。”

    这一点口角就算这么过去了,徐新启点了点头,沉声道:“不得不承认,在渲染力上这位方笑柔女士是很高明的。”

    厉凤竹倒是神色如常,丝毫不感到压力:“除却煽情,她一个字也没提到,怎样去论证马荣的说辞一定就是事实。”

    “人伦一方面的情感,是最不受理性束缚的。”徐新启的手指点着桌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则新闻家家报社都有过参与,但半个小时前,他问了代销报纸的几家书店,从上午的反应来看,同样的主题,在销量上是《天津日日新闻》后来居上了。厉凤竹的报道不是不好,只是通篇唯有严谨,缺了一点能够煽动读者共鸣的烟火气。

    上半年报社去了上海开拓市场,在加上泰兴、重庆、香港以及天津,眼下的《大公报》不单要承受同城竞争,内部比拼同样激烈。徐新启对官方要负起言论之责,对上司要承担起发行压力,对下属还要注意每位执笔者不同的性情和感受。在书店反馈的信息中,只要有一点落于人后的迹象,都会让他深感危机。可是,这话对着厉凤竹去谈,却未必奏效。

    果然,只见她将头一摇,大有不屑之色:“我倒不是不愿谈温情,只是谈多了成了卖弄也是不对的。好了,咱们不讲这个吧。眼下是因为案子还没判,大家就各有各说,等开了庭一切还是要回归证据的。”

    徐新启试图提醒她道:“可是你得小心了!在这个题目上,我们遇到了厉害的对手,一个不需要辛苦跑现场,就能把文章写得引人注目的高手。”

    “不用这样着急,我正是为新的线索回来的。”厉凤竹浅浅地一笑,眼波中不由流露出得色,“我问您一句话,您相信青木公馆真的撤走了吗?”

    青木公馆与马占山的关联,表面看起来早已结束,是以徐新启只是哑然地摇着头。

    厉凤竹的声浪不由高了一些:“我们都知道,马占山自回国以来,就未有过公开露面。而青木公馆呢,时不常地传出监视前任或现任要员的新闻,马占山似乎就是其中一员。如果青木公馆的人真的撤走了,那我们在马宅附近看到的局面,又是由谁在暗中掌控的呢?话又说回来了,我知道从理论来讲,马占山的仇人不能武断地等同于日本人。但这个仇人要论财力雄厚、训练有素,却只能是日本人了。因为,马占山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势力几乎被统统取消了。即便国民政-府中有人与之内斗,胜负早已如此分明,又何必多费这样一番心思呢?”

    徐新启拿出自己画的西芬道草图,指着几处被标记的房子,喃喃道:“从前是日本人监视他……但青木公馆已经离开了天津,也没听见有卷土重来的风声。这方面的任务可能是移交给了别的机关,也可能……”

    厉凤竹站起来,两手撑在桌上,身子慢慢前倾,压着声音道:“还有一种可能,青木公馆只是把名字撤走了!年头长了,本该保密的机关会不可避免地一点点失去神秘感。试想一下,如果改头换面再沉寂一段时间用以迷惑外界,这不失为一个有效又经济的好办法。”

    这倒是条路子,万一坐实了,于报社即国家利益都大有裨益。徐新启万分关切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只是隐隐有一种猜测罢了,棋局上有没有换人,最清楚的一定是对手方。”厉凤竹说时,人就坐了回去。眼神一下是坚定而自信的,一下又颇为犯难,“据我观察,纪清漪句句话不离马占山的安危,这种压力使得她防备心很重。贸然去讨论日本特务的问题,恐怕行不通。想突破这一点,最关键的是怎样使她相信,在保护抗日英雄和吸引读者这两件事上,我们是毫不犹豫选择前者的。只要说通了这一点,我相信纪清漪,甚至是马占山本人,都会对我们知无不言。”

    在能力方面,徐新启对于厉凤竹是一百个放心,担忧的只是怕她太坚持专业。花了大力气跑新闻,却未必能在最终的成果上占得优势。因而劝她道:“我自当全力支持你。不过,我这里有句不中听的话,不管你乐不乐意都得忠告你。智识阶级的意见再宝贵也只占少数,几个铜板就能买的报纸,要学会收服社会上的大多数,才能独占鳌头。”

    就在几天前,厉凤竹的文章还被约翰逊批评成过度融入个人情感,今天又被徐新启提醒不要因客观而失了温情。需求的转换,弄得她脑中简直一团乱麻。

    “话很漂亮,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厉凤竹抬手遮着半边脸,慢慢地合上了眼。

    徐新启见她并非油盐不进,倒是有些欣慰的,又进一步地试探她妥协的底线:“你欠缺的部分,看是不是……”

    这里,厉凤竹已经想清楚了利弊,随即睁开眼,坐正身子,中气十足地拍板道:“一时要我改换风格是难的,如果你想修我的稿子,那么我希望那个人是陈燕平。”

    那个方笑柔究竟有没有认真跑过这条新闻,谁也给不出答案。只是结果摆在这里,她只取了倾尽家财踏上寻子之路却惨遭冷待这一个点,便吸引到了足够多的目光,收获了不俗的回报。同时,这又引起了徐新启的重视,并且打定主意不想在共情这一层上输掉太多。与其在这里争执谁的做法更接近一个合格记者的素养,不如睁一眼闭一眼,把全副精力投入到新的线索中。

    有了这样的策略,厉凤竹脑中冒出的唯一一位合作伙伴便是陈燕平。首先他能力不俗,其次他还是个学生,跑外勤的时间不会很多。与他合作既能给上司带去一种尊重,也方便厉凤竹掌握这条新闻线的主导权。

    徐新启大约也是料到了这一层,随即笑道:“你不必紧张,我也只是与你商量商量,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的付出与回报相匹配。并没有要干涉你工作的意思,我从前说的话也还是奏效的。”

    厉凤竹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故意问道:“依然包括向旁人守秘密这一条吗?”

    “最主要的一条,是一切进展直接由我拿主意。”徐新启跟着起身,见她眼底依然流露着些许的不服气,便语重心长起来,“无论如何,‘不党、不卖、不私、不盲’这八字绝对不会变!我贪图读者的不止是经济上的利益,还有别的方面。客观说,我们大面上还算不得是一家擅长奉承的报社,如果不未雨绸缪地去夯实订阅人群,失掉民心这个大后台,你和我和所有同事的结果,都不会太好。”

    这个原因使厉凤竹感到释然。

    “好吧,那么我先去忙了。”这一次,厉凤竹脸上是真心的笑容。当她走到门边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再度勾起了她的不悦,使她不得不回头求助,“对了主任,日日新闻那个唐书白……”

    徐新启先是暗道自己真是管错了闲事,招惹得唐书白总跟他过不去,随即又朗声笑了起来:“我看呀,花国老手怕是要栽跟头咯。”

    “主任!”厉凤竹唯有以苦笑回应他的揶揄,“您快帮我挡着些,我实在是……”

    “可以是可以。不过……”徐新启虽有许多话,却不知要从哪边开始。想了又想,认为不是三言两语可说完的,就摇着头收回了话锋。随即开了门,迎上前一把拽住唐书白的手大谈特谈起来,“我说大忙人,白天想见你还真是不容易呢。今天的报纸卖得不错呀,密斯方这样难得的人才,你是怎么搜罗到的?”

    厉凤竹则趁着这个机会,一阵风似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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