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着想着,心里又生出一种悲观来,脸色也渐渐变得沉重:“国内民族工业的起步大约不止与美国同步,甚至可能会更早。可是,同样是对先进工业的模仿,产出的商品实在有些……”说时,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武器差距、制度差距到文明差距,虽然我们追赶得很疲惫,可依然只得到这样一种结果,是否是我们人不如人呢?”

    “那是片面的结论!”出人意料的是,这样尖锐的问题并没有让纪清漪感到棘手,她从容不迫地指出道,“美国人的工业起点建立在内部局势稳定、各州人民团结,以及邻国友好的基础上。这三点,我们的民族企业一样儿也占不到,不是吗?”

    正记录要点的厉凤竹,不住地拿眼睃着纪清漪,道:“我可否这样总结您的原话。在您看来,欧美列强站在道德高地,透过国内报馆不断强调的所谓原则,实际上却是他们自身没有,也不愿去遵守的,对吗?”

    “是,我认为约束对方却宽容自己的原则,就只是一场暴露低劣品格的胡搅蛮缠。我是支持并愿见民族企业能在冷眼与嘲笑中坚强地生长。”纪清漪点头微笑着,似乎对于自己的回答颇为满意。

    厉凤竹将她逐渐松弛下来的状态看在眼里,抓准时机转而问道:“天津还有一桩十分轰动的大案,正是马占山将军被控弃养一事,不知纪律师可有所闻?”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纪清漪暗道大意。刚敛起笑脸,却又想到过激的反应恰会成为坐实自己已接下此案的佐证。只得维持着气氛,低头轻声答道:“略了解过一些……”

    “也请以您从对相关法律条文的解读,谈一谈您的看法吧。”厉凤竹的脸上毫无破绽,乌黑的双眸坚定而无害地看定了纪清漪。

    “此案……”

    趁对方有犹疑,厉凤竹再次抛出个人立场,借以拉近二人的关系:“内有蹊跷,是吧?我亲眼见过原告马荣当街闹事……”

    纪清漪闻言,眼中有光芒闪过:“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用的是——‘闹事’,对吗?”

    二人的谈话朝着厉凤竹所乐见的情势发展,她默默地收起纸笔,试图将下面的对话由采访转变为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意见交流:“没错,据我所见,在马荣闹事时,身旁似乎暗藏着一些懂得煽动人群,且有充足准备的同党。他们很有意识地在传播一个逻辑陷阱,处理不好私人事务之人,必然难对民族尽职尽忠。这个举动,是很暴露意图的。”

    到了这时,纪清漪的表情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厉凤竹希望这种改变,是对方才所提到的舆论合作的动心。因为这一点,会给整个事件的报道带来很大的便利。

    再听纪清漪所言,倒是没有立刻地松口,只是进一步地试探:“既然你对此事取的态度是原告方有预谋,那么你认为他是受谁的指使呢?”

    厉凤竹右手握着抵住下巴,做思考状:“马占山已然失势,回国之后又因为青木公馆的严密监视,几乎从不公开露面,新仇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

    纪清漪坐直了身子,表现得关切,谨慎地进一步问道:“你的意思是,没有新仇但有旧恨?”

    “没错,马将军始终是民众心中一面极有号召力的抗日旗帜,旧恨极有可能由此而来。”厉凤竹歪着身子,一边沉思着,一边袒露心底不大成熟的猜测,“我一直有个困惑,像他这样有着赫赫荣光的大人物,无论怎样被排挤,这种私事不说被法院粗暴地按下,但也没有公开审理之必要。”

    纪清漪听着,便陷入了沉思。

    耳畔依然传来厉凤竹不急不缓的声音:“说句让您见笑的话,我是不知道此案究竟请了哪一位大律师做辩护,但以我个人之拙见,第一要务是向地方法院提出秘密审理。这么做不是因着官僚军阀的特权,而是出于对当事者隐私的一种保护,尤其是要保马将军人身之安危。不过我又想呢,我都懂的事儿,律师自然早就会办的。可为什么没办成呢?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地方法院里是否有人……”

    她的话句句声明是个人立场,丝毫没有暴露试探之意,但字字又都是试探。

    纪清漪盯住她镇定的眸光,不断地打量着她,心里开始算计着该不该与她合作。她是能分是非的人,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能力,不会被一些哗众取宠的谣言带着跑。可这样特别有主张的人,既不会被流言误导,也就不可能被受访者牵着鼻子走。

    不过,照厉凤竹的表现来看,有些事恐怕不是守口如瓶就能瞒下去的。

    “秘密审理的确没有办成。”想定了主意,却依然隐隐不甘的纪清漪,拿手指绕着杯沿一圈一圈地转着。眼神放得低低的,她不知道不与任何人商议,便擅自决定借助舆论之势,会不会反落一个被利用的下场。可是,以目前来看,她也只有顺势而为这一种选择了,“我已经以妨害名誉及侮辱等罪名,向天津地方法院提起反诉。”

    厉凤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全然忘了“冒昧”二字,便伸过手去紧紧握着纪清漪,长久才喋喋地说着:“谢谢,真的谢谢您,谢谢您告诉了我……”

    如果换个场景相识,纪清漪大概会与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眼下,似乎还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情绪来面对她:“好了,这下你应当可以回去交差了。而且我可以保证是独家消息,因为除了你,我还没有在路上撞过旁的记者。”

    话里有三分的不情愿,厉凤竹怎会听不出来。她站起来,进一步解释:“我也可以再次向您保证,初次见面时绝对是意外。我那时是想找线索,但根本就不知道马将军的住处,也就谈不到跟踪您了。而且,记者的饭碗也不好端呐,所以我向来是很注意隐蔽的。在安全问题上,您不用太过担心。”

    纪清漪也就跟着站起来,眼中依旧带着几分生疏和疑虑:“我真的可以信任你的警惕性和判断力吗?”

    厉凤竹重重地一点头,伸出右手向其示好:“我是外勤记者,不是坐在案前凑字数卖文的混子。访问劳工、调查烟馆、质问当局,死里逃生简直是家常便饭。”

    纪清漪低头望着她的手,手背晒成了小麦色,完全谈不到什么纤纤擢素手。因就回握起来,不住地摇撼,莞尔点头道:“名誉权的案子相当不好办。以我的经验来讲,这种官司即使打赢了,也挽不回马将军在民间的声誉损失。在这一点上,还要请你们记者朋友多多仗义执言才是。”

    到了这时,厉凤竹才微微松一口气,抽出胁下的手帕轻轻拭干一脑门的汗珠子:“我的立场始终是讲真话,绝不会人云亦云。”

    “那就太感谢了。”纪清漪犹不放心,一面送其出门,一面还在交代着,“还有,关于此案,你们若需要看点,尽可拿我的原话说事,但绝不要在报道中透露任何马将军的讯息。这是我唯一的原则和底线。”

    “我会做适当筛选的。”厉凤竹的手已然扶住了门把却还是收回了,十分郑重地回头保证道。

    纪清漪的脑子还在飞速转着,想把所有可能会出岔子的问题都提前谈到。

    不凑巧,茶房敲门道:“客官,楼下电话找。”

    这一来,也就顾不及后话了。

    厉凤竹随之下楼,她观察到纪清漪听见“电话”二字时,眼中的神采有种久旱逢甘露的期盼。看来,这个电话绝非一般。又或者说,纪清漪在盼着一个意义非凡的电话。

    正想时,迎面差点撞上一个蓝眼睛的洋人。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却让厉凤竹不由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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