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太阳还未整个升起,热浪便已悄然袭来。

    一夜未眠的厉凤竹,顾不得身上的汗臭,提着公文包,一路狂奔向目的地。

    沿街的包子铺,刚蒸出一屉肉包子,香气把厉凤竹的脚绊在了原地。这里的老板娘,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本就困得睁不开眼,叫热气一蒸,更是连叫卖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一见到有客官站定在跟前,立刻便来了精神:“太太,来俩包子吧。”说罢,掀开蒸笼盖,恨不能将一整屉包子都塞到她跟前去。

    “我……”厉凤竹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兴兴头头地往前一站。谁知这满笼的热气往她身上一喷,瞬间便把她汗毛上收干了无数次的结晶给融了。那股子酸味混着肉香,往她胃里一翻腾,差点把自己给熏吐了。

    老板娘见状,立马变了脸色,“砰”地一声关住了蒸笼,生怕她吐在包子上。

    厉凤竹抱歉地捂住了嘴,忙退到一边去。

    一早候在这里等开张的车夫,见她又累又饿的样子,倒是有些喜出望外。赶紧拉着车过来问道:“太太坐车吗?昨晚上收工刚擦过车,今儿还没拉着客呢,干净着呢。”

    “去……”才一开口,便又泛起一阵恶心,厉凤竹有气无力地爬上车,“去报馆,《天津时报》。要快!”

    车夫高兴得唱出了声:“好嘞,您坐稳咯。”车杆子高高一翘,飞似地跑了起来。

    因是路上人还不多,报童懒懒地坐着。把头枕在报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拖着长调,道:“卖报卖报!学生造反,重伤教员昏迷不醒。校长半夜痛哭,如此虎豹豺狼,难堪救国大任。”

    正坐在车上打盹的厉凤竹,听见这话,一下子弹了起来,嘴里喊着“停车”,脚就已经往地上跳了。车还未停稳,便踉跄着奔到报童跟前,抢过他手里报纸,去找他方才念的那段新闻。

    “太太,买一份吧!您瞧这儿还有新鲜的呢——”报童一个激灵,醒了瞌睡,嘴角的口水都来不及擦,便不住声地推销起来,“海河浮尸案秘闻,省主席家中太爷身染怪病,需吸尽百名壮汉阳气方可痊愈。”

    厉凤竹瞪着通红的眼,底下的黑眼圈愈发显得阴沉,脸上的肌肉开始发颤,下嘴唇咬得发白,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报童也不理会她的面色,只管将各色报纸递到她眼跟前兜售:“还有这个,开滦煤矿挖断国脉,民国末日不远矣!”

    倒是那车夫,见厉凤竹这般神色,不自觉地忧心起车钱来了,拉着车上前小声唤道:“太太,您还走吗?”

    “走!”厉凤竹握报的手攥成了拳,往身上掏了一张票子,胡乱塞给报童,转身跳上车,喊得街上都有了回音,“改去利顺德!五分钟之内赶到,我给你加钱!”

    冲着这句话,虽然车夫粒米未进,却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应了一声便把正在验钞票的报童给甩远了。等这孩子反应追上去道谢时,车早就转弯了:“太太,太太,您得福长寿!”

    ###

    利顺德饭店电梯内,西崽扶着餐车,尽量往角落里站。仿佛在害怕这精致的美味,会遭人破坏。

    门口的厉凤竹闭眸不语,脚尖抑制不住地掂了两下。从前来这儿时,总不免感慨德国电梯又快又稳,今天却不然,似乎还不如用腿跑着快。去往顶层的途中,这家饭店的许多住客,莫名现出一种异于往常的勤快,不时有人按下电钮,待门拉开后,又被汗臭味给逼退了。

    这些人捂鼻后退的小动作,使得厉凤竹不断回忆起过去这十几个小时的经历。激烈的冲突现场,把一干无关人等卷入了打斗中,许多的拳头在她头顶、肩上飞过,她的手臂、后背被袭击过数次。言辞失控的双方家属,七嘴八舌地为各自的家人力证清白,最后却演变成毫无逻辑的谩骂。被撕碎的长袍,眼镜片下的泪水,散落满地的碎片,稚嫩双眸中的愤怒。以及,《天津时报》头条标题下刺眼的“本报讯”。

    电梯好容易爬到顶楼,厉凤竹徒然睁大了双眼,一扫方才的狼狈模样,气冲冲朝着总统套房的门用力砸去。

    推着餐车的西崽一脸怯懦地跟在其后,抬着手想要阻止她的粗暴举止,身子却几番瑟缩着倒退。

    “嘿,外面怎么回事?”门里传来一个带外国口音的男声,“我花大价钱买的,就是这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吗?”言罢,一位穿着睡袍、微微发胖的中年男子将门打开。

    “密斯特约翰逊……”西崽弯了腰,红着脸,不住地瞥着厉凤竹。

    “噢,美丽的女士,你终于出现了。”当约翰逊意识到是厉凤竹在砸门时,眼中的不满顿时收了起来。他抬手把后脑勺硕果仅存的几缕头发梳了梳,“进来吧,和我一起用早餐。为了等你的报道,我几乎一夜没睡。我可从没起得这么早过,是吧孩子?”说完对着西崽一笑,伸手邀请他入内。

    然而饥肠辘辘的厉凤竹,丝毫没有被美食所打动,她取出一早便拿在手上的名片,一直递到约翰逊的眼皮子底下:“密斯特约翰逊,站在你面前的,是《天津时报》外勤记者厉凤竹,而您——”说时,往屋里迈了一步,抬手一甩将门死死关上,声音立马提高了八度,“请暂时放下‘经理’这一层身份,站在报社主编的立场上,诚实地告诉我,这样粗糙的报道也配挂在头条?”说罢,将手里新鲜出炉的早报往桌上狠狠一拍。

    约翰逊遗憾地摊了摊手,看他的表情,很显然他完全清楚厉凤竹的来势汹汹所为何事:“我喜欢简单,却不得不承担复杂。主编不能只靠理想活着,我们报社一旦离开了经理的整体统筹,全都得喝西北风!”

    厉凤竹将视线投向那份勾起她满腔怒火的报纸上,头条所述的学堂冲突,原本是她于昨日下午接到的工作。为了弄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她自踏出报社的一刻起,没有休息没有进食。只了解表面结果时,她亦是抱如今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的沉痛感,但当她从闹事的那名学生手中接过流水账时,事情的真相才刚刚浮出水面。

    负责管理食堂采购的教员雁过拔毛,菜色不断减少,最后为了应付学生吃不饱的抗议,竟然偷偷混入发霉的蔬菜,引起许多学生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状。

    仅凭这些还不能够完全说服常年奔走于各种采访现场的厉凤竹,她趁乱悄悄摸进了后厨,发现有两筐蔬菜被砸得稀烂。她又回到发生打斗的地方,询问过学生及教员,大多数人都告诉她,冲突仅限于食堂,并没有蔓延到后厨。那么,两筐蔬菜是怎么遭的殃呢?

    再后来,她跟着大部队一路前往医院,询问各人的伤势。校长的怆然大哭,厉凤竹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独有偶,校长也是携带着“证据”来的,这些学生的在校表现上,寻衅滋事似乎成了他们的特有标签。

    那时候已经临近午夜,大部分记者都往报社赶,一来为了抢快,二来也是熬不住之故。唯有厉凤竹不着急发稿,选择单独拜访事件当事者的住处。

    深夜的贸然采访自然不被欢迎,闭门羹是可以预见的。所幸,还是有部分学生、教员,愿意与她详谈。各执一词又能够自圆其说的论据,暂可按下不表。倒是有一名学生表示,自己给校长写过匿名检举信,投进邮筒之后便石沉大海。过了一个来月,为探究那封信是否寄到了地方,几个学生商量着爬窗进办公室。结果,信没有找到,却从抽屉里翻出一沓钞票,其中一张上,写着某位学生的名字。询问之下得知,确是交餐费时,家长做的标记。

    这个线索倒是有些惊人,但也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那位家长习惯了在上交学校的钞票上都做一个标记,若是如此,那笔钱就未必来自于餐费。不过,校长的抽屉里无端有大额钞票,总是令人存疑的。

    已经超负荷工作的厉凤竹,挣扎了不到一分钟后,决定趁热打铁,先找到了做记号的那位家长,经过无数次的劝说之后,终于得到了更为确凿的证据。学费数目不小,不免要东挪西凑地搜罗出一堆毛票,是以家长将钱封在信封内,记号便做在了信封上。餐费每月一交,数目相对较小,也就没用上信封,而是直接将名字写在了钞票上。

    拿到了这番说辞,厉凤竹对于报道该如何写,更加有了方向。为了进一步地还原事情原貌,她忍着睡意回到学校,以不菲的报酬叫醒门房,并让其翻出收发信件的登记册。

    很可惜,登记册上除了公文,私人信件来往只标记数目,未有详尽记录。

    那门房因收了厉凤竹好几块钱,见她愁眉不展,又是夜深时候,便去里屋烧了一壶热茶请她喝。门帘掀动时,透过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里头堆着成捆成捆的废纸旧书。

    是了,这里是学校,多得是这些。对于生活尚算滋润的教员来说,堆着占地方,若是叫门房收去,不单生活上能派用场,分量重了还可以换些钱来花。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厉凤竹决定大海里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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