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墨云何等聪明,转念间心下已了然。他伸手去扶罗阳,柔和而坚定地说:“二弟,你当知我不会拿罗家几代建成的基业送于太子作这场豪赌的筹码。”

    罗阳料他必不肯轻易答应,膝下使力不肯起身,嘴上只是恳求,如儿时向兄长乞求般:“哥......太子有仁德之心,他若继位,必行仁政,是梁国之福。我追随太子,不为荣华富贵,只为他能给百姓带来福祗,能为梁国带来安宁。这几年随他出入,他常扮作寻常公子去民间走访,每见百姓受苦,必暗自落泪神伤,他能与民同食同寝,分羹同袍,毫不在意自己的尊贵身份,豪不看低贫贱小民。他懂民之苦,他懂!”罗阳说到激动处,眼中泛起泪光。

    “饥时放粮,寒时赠袍,设无偿医署,建孤儿书院,将全国无人荒地开垦录籍分于无田贫困孤寡......他日日操劳,还要处理好圣上交办的政事,每日常常只得两个时辰安寝,他心中所想全是百姓,并未有一分是为自己,他眼下身陷困境,求助于你,也不是为自己能掌皇权,只想实现万民齐福的一番抱负。哥,你我儿时见天下不公,弱肉强食,不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要建个人人公平,人人富有的新梁国,太子可以,他就是那个希望,哥.......”声声大哥,叫的恳切,罗墨云对局势有清醒的认识,却也不忍让罗阳的赤子之心寒凉。

    他的这个二弟,从小聪慧,四岁开蒙,十三岁便破格入太学,十五岁上被选为太子伴读,如今年方二十一,已是太子幕僚中的核心人物。然而,他所有的经验俱来自书案,有着所有书生的通病,虽有才干,却不免被理想与抱负蒙住了双眼,不能真正了解过这世界。而罗墨云不同,他十岁上就被指定为罗家继承人,由前辈带领学习实践江湖与官场中的角力,游走平衡各方力量,是以,他看问题远比罗阳更接近真相。

    罗墨云轻轻使力,将罗阳硬生生扶起:

    “小阳,起来说话。”他轻轻掸了掸罗阳微皱的外袍,拉他坐下,徐徐劝之:“我与太子仅几面之缘,不知他是否真如你所言般仁义,但即便如你所言,仁义之人,却未必是治国之人。予饥以粮,赠寒以袍,于一城一乡之主或可谓之仁,于一国之君只能谓之失。”

    “太子这般仁义者不宜为君,难道你要选四皇子那般飞扬跋扈之人吗,哥,没想到你居江湖日久,竞变得如此功利,令人齿寒!”罗阳神情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

    “哎,小阳,明日我带你见几个人,也许你会改变想法。”此时劝说罗阳必听不进去,罗墨云且结束这此密谈,心下已有计较,待明日安排妥当再缓缓劝之。

    繁华的京城中,却有一处贫民聚集的城中村,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烟倌流莺,偷儿乞者各各交杂,混居于此。一条长街分隔了繁华与贫困。左边是鳞次栉比密密夹居的矮小贫民窟,右边多是错落有致,高房大院的富足之家。罗墨云将车停于富家一边的僻静处,取出两套破烂衣衫,一套自己换上,一套递于罗阳。罗阳不解,接过一股汗馊的臭味,不免扭过头去。罗墨云微微一笑:“要做仁义的救国之人,这一点腌臜都受不了么?”罗阳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被言语所激,便赌气接过衣衫换上,虽然在人前他一副人情练达的样子,但在兄长面前,他仍像个孩子。罗墨云又抹了些不知哪来的黑泥污渍在俩人身上脸上,他俩人原本身量就比旁人瘦些,再人手一根竹杆一个破碗,这下妥妥的像两个落难的乞丐。罗墨云忍俊不禁:“我这二弟,就算做了乞儿,也是最清俊的。”

    “哥,这是要干嘛?!”

    “嘘,一会儿,你什么也别说,只管跟着我抢馒头,抢钱物。”

    ......

    罗墨云带着罗阳走进贫民窟,混入乞丐常聚集的一处场院之中,乞儿头子原想欺生,但见罗墨云身形脸色都不象好欺负的,便悻悻收了手。

    不一会儿,罗家车队缓缓而来,管家周仪立于为首的车上,车上挂着罗家族旗,下面写着大大的义施两个字。后面跟着十几辆车,分别载着钱粮布匹油盐等。

    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更有人呼家唤友回去报信的,少顷便来了乌鸦鸦一堆人,好在周仪早安排了附属盐帮子弟,混于人群中维护秩序,是以虽人多拥挤倒不曾出乱子。

    罗家行事向来低调,是以周仪只淡淡地说明了几句,大义是罗家为贺小少爷生辰,特施粥三天,并发钱三千贯,米面三千斤,油盐若干,凡生计困苦者皆可来领,大人几许,孩子几许,等等。说毕便领着众人维持队序开始逐一发放。

    罗墨云带着罗阳抢了几个大白馒头,又抢得一吊小钱,乐呵呵地蹲于墙脚边吃了起来。罗阳白了他一眼,小声打趣他:“巴巴的跑来抢自家的馒头,香么,有小厨房的精细糕点好吃么。”

    罗墨云拿起一个馒头塞住他的嘴,只听一个穷汉抱着几个大馒头并一吊小钱,手臂还挂着几斤面粉,腆着笑脸回头远远地冲着罗家人大声喊:“谢罗老爷恩典,罗老爷功德无量!”回过头,却边嚼着馒头边嘟嚷着:“那么大的家业,就放个清粥白馒头,就不能施个肉馒头么,还要挣个好名声。”

    一旁一个老汉听不下去了:“张二,人家平白无故的放粥施钱,已是大善心了,你咋吃着人家的还嚼人家舌头。”

    “我呸,你个没见过世面的,两馒头几个小钱就把你魂给收了,罗家是什么人家,整个梁国的盐场都是他们家的。你知不知道,昨罗家开席,听见过的人说那一桌的花费就够咱一年的嚼裹,你真当他发善心呢,他是打发叫花子呢!”

    罗阳忍不住欲起身教训张二,罗墨云见状忙接过话题,他指指自己和一干乞丐笑着说:“那可不就是打发叫花子吗。”众人都被他逗乐,哈哈大笑起来。

    罗阳却笑不起来。

    收到钱物的众人对着罗家人都是千恩万谢,嘴里少不得说些祝贺罗家,祝贺小少爷的吉祥话。不到一个时辰,物品发放完毕,周仪领着众随从清点整理,驾车离去。

    突如其来的好事,令贫乏生活中的众人十分兴奋,他们领了物品都并未上散去,三五成群围在场院中,有的专心吃食,有的一遍遍数着小钱,有的比较着所领物品的多少好坏,如过节般欢乐。

    等罗家人走远,众人便无所顾忌,如炸开锅一般议论起来。

    有羡慕罗家有钱的:

    “我的乖乖,这一日怕是要送出几千两,三天便是上万两,罗家得有多大家业。”

    “张二,你说的可当真,那一席的菜便要当得咱一年嚼裹?你怕不是吹牛,啥菜肴能贵成这样?”

    “有钱人日子真好过,老天开眼,啥时候让我也做得一日罗家人,死也值了......”

    有忠厚感恩的:

    “我说你们,人家有钱是人家赚的,咱不带亲不带故的,人家肯布施那是人家的善心,咱要念人家的好。”

    “是啊是啊,老王说得对,得念人的好,要不下次人家可不施了。”

    有恩将仇报的:

    ”我说你们,人穷就算了,别骨头也穷了,他那点钱,可不都是从咱身上剥了去的?如今装好人洒几个小钱,也想收买人心?依我说,啥时候乱一下才好,咱分了他的,原本也是大伙该得的,凭什么全梁国的盐都叫他家得了去,凭什么他们日子那么好过,一样爹娘生的,一样一个鼻子俩个眼,凭什么我们就要挨穷受罪!”

    偶有明白的:

    “话不能这么说,罗家需要这点名声吗?这些年,从未听闻罗家有任何仗势欺压乡邻之事,倒时有扶危济贫的义举,他能挣得那大的家业,自有他的道理,又不是强取豪夺。再说梁国盐业兴盛,乃四国之首,牵带着别国不敢轻动梁国,况梁国这几年四处亏空,若无这盐业撑着,还不知怎样呢。这难道不是罗家的功劳?难不成要他散尽家业,做得和你一般的穷鬼,才算良善么,哪有此等道理。”

    而大部分的人是被生活折磨的麻木漠然的,只关心手中的物品能度几日,只关心罗家什么时候再来分放。虽然他们心中也明白罗家的良善,也念着一点罗家的好,但与生活的重压相比,就象是沉沉暗黑中的一道微光,一闪而过,改变不了什么。

    这一切与罗阳想象的不同。

    他每每与太子微服出访,施衣放粮时,行善救困时,听到的看到的都是感激涕零与仿佛见到救世主般的眼神,那种眼神让他们有成就感,让他们有一种想且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世界的错觉。他乐于参与其中,觉得那是一种触手可及的神圣。

    而今天,当他化身为他们中的一员,看到的听到的都让他觉得震惊,以前他想为之付出,想去振救的同一群人,却象变了一张脸,令他陌生。

    回到车上,罗阳久久不发一言。他的沮丧在罗墨云的意料之中,因为那也是他的青春期经历过的认知挫折。

    “小阳,今天你看到的,可能非你想象,但这便是最低层民众的真实样子,这便是真实的人性。

    你以住见到的听到的,是因为你们处于施予者的高位,而他们只能是那个处于低位的感恩戴德的被施者。这就象一出戏,你们了了善心,他们了了生计。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想不想成为被施者?他们为什么成为被施者?刚才那个泼皮话不好听,可有一句我觉得说得很对,同样是爹娘生爹娘养,同样是一张鼻子两个眼,凭什么他们只能受穷困,被生计压低了头?”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真正要的是什么?”

    罗阳抬起头,看着这个他一向以为只懂游戏于江湖官场,以利为先,一心只图扩大家业的大哥,罗墨云深深的眼眸中闪着他不熟悉的光茫,第一次让他感觉深不可测。罗阳嚅嚅地问到:“那他们要什么?”

    “平等。一个付出努力能得到同样回报的平等的机会。”

    “所以,一个真正的仁政,是不让他的民众成为饥民困兽,是不让他的民众沦为被施者。”罗墨云虽只三十出头,但少年出道,几十年里直面现实,纵横大半个梁国,对民众的真实处境最为了解,其心中,有着真切而深沉的忧民之心。

    “所以,我冷眼旁观,这几年太子的行事,有三大失误。”有些话原本不欲对罗阳言说,但如今,需要一盆冷水泼醒这个做梦的弟弟,罗墨云只能把一切剖析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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