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崤函驿道边的公孙树叶子已泛黄,在夕阳的照射下,叶间散出熠熠光彩。驿道边还长满了茅草,茅花已开,风吹过,一片白絮在原野上舞动,苍凉,旷远。

    许是久晴末雨,驿道上人走车轧,积起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这是洛阳东都前往长安的驿道,本该西来东往,人流不息的驿道,车马却少,走了几十里地,血鲜红的夕阳已挨在西边的山岭上了,而往前望去还没见有炊烟和客栈。

    驾车的是一位须髯花白的老者。酉时初了还在前不着店,后不着村,不免心中急切,策了策手中的缰绳,白马得令后迈开蹄子,“啼哒、啼哒、啼哒……”在驿道上跑了起来,马车后扬起一阵轻尘。这时马车前帘被掀开一角,一位柳湾眉、丹凤眼的女子探出头来问老者:“亚父,怎么还没到函谷关?”

    “是啊,昨天那位店家说走上一天就能到,可现在天都快黑了,还没见关,这一路上人烟稀少,连找个投宿的地方都没有。”

    “没有投宿的地方,我们就到路边生堆火,烤上几个毕罗,温上一壶酒,吃着毕罗,喝着温酒,再听您老讲年轻时到过长安的情景。”

    “阿嫣,你一个姑娘,怎么就不知害吓,自从华亭一路走来,这一路我可是担心受怕,生怕有什么差池,无法面对你父母。”

    “亚父,我可毋是姑娘,是有夫之妇。再说这大唐天下,朗朗乾坤,亚父有何可怕?无需怕,有我在。”说完,自己“格格格”笑了起来。

    白须老者也开心地笑起来,“此去长安,你找到乘龙快婿安顿下来,亚父便回华亭,便不再奔走咯。”

    “亚父怎能弃我而去,我在长安城里逛饱了,也不要乘龙快婿,跟亚父一同回华亭。我还是喜欢大江、大海。长安有甚好?天干物燥的,我这脸上都起皮子咧……”

    车上的女子令狐嫣是华亭人,父亲是华亭县小有名气的商贾。令狐嫣兄妹两人,父母老来得女,自小被视为掌上明珠。兄长令狐炆,年长她七岁,对她亦是百依百顺,很是娇宠。令狐嫣自小就任性,调皮,不惧。在她七岁时,令狐家就与世交徐家三子定下了亲事,徐家老三徐臣自小聪颖,喜欢拳法、兵刃,大阿嫣五岁。可未等完婚,于十七岁中了武举,便离乡进了军营,一去七年音信全无,有说在安西四镇的龟兹戍边,也有说在与南诏国对垒的军队里见过……,每次消息传来,让徐家上下担心,军中之事,白刃厮杀,你死我活的,能不惊惧,徐家父母头发早已落白。同时,也愁坏了令狐家,这贤婿在战场上搏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女一辈子可就没着落了。

    六个月前,正是华亭春暖花开、阳春三月的时节,徐家终于收到了徐家老三的来信,告知父母大人一切安好,现在长安禁军中任职,官至昭武校尉,因是皇宫守卫,重任在身,暂未能回到华亭省亲,望父母大人勿挂念。徐父将书信执在手中,老泪纵横,大吁一声:“昭武校尉,正六品,光宗耀祖啊!”

    华亭县位于大唐的东面,靠海,南方的大江在华亭县入海。华亭域内河叉交错,水溢横流,土地绵软,在大唐统治者里眼里属于边地。华亭县产盐,有不少盐农,盐属于官家专营,本地商贾多靠经营水产和葛布。华亭大江入海口产鲈鱼,肉质白嫩鲜美,远销附近的扬州、苏州等地。也有渔民下海打渔,产自华亭附近海域的大黄鱼是鱼中珍品,深得达官显贵的喜爱,捞到后即放入冰鉴,运送至各府。

    冰鉴在冬天运输鱼鲜还不错,可在夏天往往只能出百里,鉴中冰融后,鱼鲜就难保存了。令狐家经营鲈鱼、黄鱼多年,家中伙计十余人。到了夏季黄鱼产卵时节,黄鱼最肥,生意最好,不仅要请渔民出海捞鱼,还要尽快将捞到的鱼用冰鉴封存好,快马加鞭送往所需之地。而徐家经营夏布,华亭潮湿,靠海之地风都有咸味,所穿衣物易腐损,夏布是大众所需,徐家的夏布除了自家织布外,往往还要前往扬州等地进货,才能满足需要。

    华亭是个小地方,如今徐家儿子在长安天子身边当差,官至六品,这可是华亭边地的大事,乡民奔走相告。令狐家知晓后,令狐老爷子赶紧来到徐家祝贺,两家商议着徐臣和阿嫣婚事不宜再拖,阿嫣已有十九,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可徐臣未归,这婚事如何是好。还是徐老爷子明理,不用令狐家提起,便决定修书一封,着人将阿嫣送往长安完婚,少去那些繁文缛节的排场。

    令狐老爷子一听忙向徐老爷子抱拳以表感激,虽说对自家闺女深爱有嘉,不忍其远赴他乡,可比起一个近二十还未出嫁的姑娘在家来,掂量掂量就知哪头重哪头轻。徐家本想由自己着人送阿嫣前往长安,可令狐老爷子说,按祖辈规矩理应自家人前往相送。

    回到家后,令狐老爷子将与徐家相商的意思向夫人和儿子说明,夫人立即抹开了眼泪,声泪俱下地说到:“阿嫣从小到大在身边长大,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这可如何是好。”

    儿子也说:“要不等徐臣回家后再完婚不成。再者徐臣在家书中也未说与阿嫣婚约一事,不知他在长安具体情形,冒昧将妹妹送去,不知妥不妥?”

    令狐老爷子听了更是心焦,可也由不得夫人和儿子的主张,便大声斥道:“妇人之见,阿嫣已是徐府中人,徐家说送往长安就送长安。女大不中留。我现在与你们商议的是谁去送阿嫣。按理,此等大事,里应由炆儿亲自前往。无奈我年事已高,家中生计皆要靠炆儿张罗。只能另选一人。”

    令狐炆欲向父亲请求,由他亲自送妹妹去长安。

    令狐老夫人停止了哽咽,用手势制止他。老夫人说道:“此去千里,路途遥远,家中能托付的恐只有族叔了。”

    “夫人与我想到一块了。勇弟自解甲以来,来家中帮忙张罗生意三十多年了,精诚有加,所办差事从未有什么差错,与我情同手足。且他年轻时入伍,去过长安,可保嫣儿周全。”

    “他是炆儿、嫣儿的长辈,如此妥当。”夫人补充道。

    如此之后,令狐老爷子找到正在忙事的令狐勇说起此事,令狐勇先是沉默了一阵,后答道:“如此大事,兄长叫我前往,是对我莫大的信任,我无二话”。

    令狐勇早年为兵卒,离乡十余年,回到华亭后从不与人说在军营中的事,也没人知道他在军营中干过什么,有过什么官职。他回乡后,感念族兄对双亲的照顾,便一直在令狐家中,从伙计做到主事。不知何故,他也一直未娶,膝下无子无女。

    阿嫣得知自己要去长安,喜不自禁,她倒不因自己可以去见那位夫君徐臣,她对徐臣已快忘得没什么印象了。她是觉得好玩,长安,大唐的皇帝居住的地方,该是怎么样?是她无法想象的。在她十九岁人生里,都围在华亭,尽管不顾劝阻跟着渔民出海打过鱼,也跟哥哥用冰鉴去扬州送过鱼,在她看来,这都是小见识。她想着不久将到长安,长安一定雍容大气,富丽堂皇,繁花似锦……想着,就在梦里乐出声来。

    三月末的一天,江南已绿树成荫,天有闷闷热,阿嫣与令狐勇登上北上之船,父母、哥哥一家人在码头上送行,母亲早已泪眼婆娑,不停地叮嘱。而父亲则向亚父行大礼,“一切都拜托兄弟了”。亚父则还以大礼,神情凝重,仿若千重在身。

    船起镐后,在大江中逆水向扬州划去,父母亲人久久伫立在码头。

    阿嫣与令狐勇一路西行,过扬州、亳州、开封、洛阳、已经走了近六个月了。她们离长安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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