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面上冷静得很,仿佛未曾看见一室的血红,只同她轻轻说:“豫安,都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我们活下来了。”

    她扯了扯嘴角,下一刻却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往前栽了下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长宁殿,眼前是最熟悉的轻纱窗幔,鼻翼间也再没了那可怖的血腥气,只有淡淡的花香;明亮的天光从外间投射进来,耳畔是宫外鸟雀的清脆啼鸣,一切显得平和又安详。

    她轻轻地转过头,瞧着皇兄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明黄龙袍,正坐在一旁的床沿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顿时就哭出声来,低低叫着:“皇兄。”

    发觉妹妹的醒来,璟帝转过目光看她,眼睛里顿时就多了几分笑意,温和地给她搽眼泪:“乖豫安,不要害怕。”

    “他们都死了,而我们还活着,谁也无法杀死我们。”

    都结束了。

    她刚想摆出笑脸,再起身给皇兄一个拥抱,下一刻却睚眦欲裂地看着璟帝那俊朗的面容迅速变得苍老,他脸上的气色愈发差,仿佛是一个於于沉疴、命不久矣的老年人。

    周遭的景象一瞬变化,温馨雅致的长乐宫变为了肃穆庄严的乾清宫。

    “豫安,你要永远好好的。”

    这回换做璟帝躺在榻上,嘴唇泛出乌色,他缓和下眉眼,安抚地朝她笑了笑,七窍都开始淌出污血来。

    她哭红了眼,嘶吼哭嚎:"皇兄!"

    ——

    豫安陡然睁开了眼,倏地从榻上坐起身来。

    张嬷嬷忙从一旁行至近前来,轻声道:“公主?”

    豫安长长地舒了口气,神色陡然落寞下来。

    或许是在梦中流了太多眼泪,此刻豫安只觉得再也流不出眼泪,唯独只有心头空落落的一片,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肉一般,苦涩得发疼。

    她随意摆了摆手,由着张嬷嬷替她更衣,中途看了一眼外头明亮的天色,心知时候不早,便问:“宓阳起来了没有?”

    张嬷嬷回道:“小殿下一早便出门去了,说是要去东宫寻太子妃殿下。”

    豫安着好了一身素色衣裳,对镜理了理鬓发,沉声吩咐:“记得稍后派人跟过去盯着,如今皇兄的事还未完全探查清白,贼人、暗桩也不曾揪出来,她一个人在这深宫里头走动,可不见得安全。”

    张嬷嬷颔首:“奴婢稍后命卫家校尉前去护佑小殿下。”

    豫安捏了捏眉心:“待前朝事毕,本宫去寻承君议事。他近日本就疲惫得很,昨日又遭逢了那么一场哀恸,这会儿子需得长辈替他撑着天。”

    张嬷嬷见豫安一改昨夜的的盛怒和颓靡,眼里难得地也开始松快起来:“好,奴婢为公主挽高髻。”

    ——

    李素茹再有半月多的光景便要临盆,近日睡得并不安稳,夜里总要翻身醒来好几回。

    岑黛过来的时候,正逢李素茹睡得身子发软、只得顶着困倦坐在院中软榻上散心。

    瞧见人来了,李素茹连忙命人上茶,唇角弯弯:“我以为只有我这个不安稳的才起得早,没曾想宓阳妹妹起的更早。”

    岑黛笑了笑,挨着李素茹坐下:“心中沉甸甸地装着事情,睡也睡不着,便就这么起来了。幸而表嫂也起得早,不然我这般唐突地过来,合该是要打搅到人了。”

    李素茹听她说起心中有事,叹了口气,面上笑意也淡了下来:“宓阳妹妹……莫要太过伤心。”

    她着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劝人,虽说自己因着有孕在身以及外头时局的不稳定、而被杨承君牢牢地护在了宫苑里,但好歹也是做了一年有余的东宫太子妃,有些该知道的事情,她多的是渠道能够从各处打听到。

    如今岑黛失了舅舅,所嫁的夫君却被冠上了弑君的嫌疑,两边对立矛盾,她夹在中间怕是要很难立足。

    岑黛弯了弯唇角:“表嫂放心,如今外界群狼环伺,我不会在这种关头忙着悲伤泄气。”

    李素茹抬眸,直直地看了岑黛一眼,须臾又忍不住掩嘴笑开:“我知道的,宓阳妹妹遇事一向都是这般冷静沉着。”

    她目光温和:“你始终坚信荀首辅的清白?”

    岑黛颔首:“枕边人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他如今处境不妙,或许只有我能够帮他做一些事。”

    李素茹轻轻执起她的手:“如此……这便是宓阳妹妹今日来寻我的目的?想让我因为你的缘故也对荀首辅抱以信任?”

    岑黛望进了她的眼睛里:“其实表嫂也并不相信荀首辅会谋逆犯上,对不对?”

    李素茹同她对视,弯起唇角:“是。我虽对那位荀首辅并不甚熟悉,但好歹也曾在钏儿铃儿的口中听过许多回他的事迹。荀家嫡长孙是那样一个看重氏族兴衰荣辱、自幼便知晓要肩负重任的人物,他没道理要把荀家往死路上推。”

    她继续道:“更别说,如今时局混乱,他所真有谋逆之心,何至于用那样蠢的法子去同归于尽?”

    岑黛稍稍缓和下眉眼:“的确,师兄是最不可能弑君的那个人。可……这些终究都是我们以为、我们判断,如若有人硬要将罪名强加到师兄身上,仅凭你我对荀首辅的认知和熟悉,可没办法左右百姓的判断,更抵不过那幕后黑手的重重策动。”

    李素茹默了默,的确,她因为种种缘故而确信荀钰的清白。可如若不是荀钰动的手……又有谁能够拥有如此大的能耐、将手伸进幽深宫苑之中,又有谁能够让一向谨慎小心的璟帝坠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李素茹并非不相信荀钰的清白,她只是不敢往下想下去。那猜想的结果太过可怕,以至于她一时无法接受杨家一党已经陷入了如此被动绝望的境地。

    片刻之后,李素茹重新抬眼:“宓阳认为,我能帮着做些什么?”

    岑黛道:“如今杨家内外已经陷入了茫然的混乱,在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之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宓阳只希望……若是荀首辅果真受到构陷,表嫂能够帮着在旁劝说表兄冷静。”

    李素茹抿唇。

    岑黛继续说:“表兄如今突然没有了舅舅这么个指路明灯,心中迷茫困顿自是不必说,光是心中的悲恸和愤懑就足够让他丧失冷静判断的能力。他如今已然成为杨家一党的领头人,摆在第一位的便是不能够自乱阵脚。”

    “他需得有人劝住,然而我是荀家的媳妇,在这种时候说什么也是难堪,娘亲一向宠爱我,或许也压不住表兄……唯独只有表嫂,你们二人携手同行彼此依靠,表兄应当更会听你的劝说。”

    李素茹握住她的手:“你放心,若是真有那么一个时候,我会勉力劝说他。”

    岑黛这才放下了心中的巨石:“多谢。”

    正值这时,外间有嬷嬷进来:“太子妃殿下……”

    那嬷嬷一瞧见岑黛,倒是有些犹豫着该不该说。

    李素茹只道:“说罢,这里没有外人。”

    嬷嬷这才行礼道:“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北镇抚司于荀家发觉了党派勾结的书信,今早御膳房中有公公被内务府揪出,指明是……荀首辅设计谋害的官家。”

    她瞥了一眼岑黛,声音稍稍弱了下去。

    岑黛心下一颤,忙问:“荀家众人现在如何了!”

    嬷嬷又瞥了一眼李素茹,见她不表示便继续说下去:“早晨天不亮的时候,荀家家主及青壮男丁尽皆被押入大牢候审,唯独只剩下一众女眷与未及弱冠的男丁尚还留在府中;如今荀家各处皆已查封,只待后续再搜查。物证已经传入宫中,只等前堂下朝便由内阁呈递入御书房。”

    岑黛慌忙起身:“遭了……”

    荀家上下现下无人做主,一大家子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只可惜她将将站起来,眼前一黑就软了腿脚。

    冬葵连忙一把揽住她,撑着没让她栽在地上。

    李素茹慌了神,忙指了一圈宫女嬷嬷:“快去喊太医!给长公主殿下递声儿去!快!”

    ——

    岑黛不尝晕眩太久,只是再清醒时,自己已经躺在了长宁殿的床榻上。隔着一道软烟罗的帷幔,有太医正在为她把脉。

    豫安在一旁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前脚才得了卫丛来报,还没来得及离开宫殿,便听人传报说岑黛晕倒在了东宫,顿时急得什么也顾不上,忧心忡忡的等着太医的消息。

    岑黛平静出声:“娘?”

    豫安连忙应下:“娘在。”

    她几步上前,温声宽慰:“宓阳可有哪里不舒服?”

    岑黛顿了顿,蹙眉:“哪里都好。”

    她的确没觉得自己有任何异样。

    豫安一时哽住,只得转而去看一旁的太医。

    太医默了片刻,抽回手收了帕子,犹疑地看了豫安一眼,斟酌着道:“郡主殿下这是连日忧心过度过于疲累……”

    岑黛寻思着,她昨夜忧心忡忡,的确不曾睡上多久。

    那厢太医继续犹豫着道:“另外便是……郡主殿下已有了近两月的……身孕。”

    他心里有些忐忑,荀家这两天是个什么形势,同为燕京氏族,他心里清楚得很。今早他听闻荀家一群男丁尽皆入狱,心下还寻思着簪缨世族荀家这回怕是要遭殃了。

    可现下……这位宓阳郡主肚子里却有了荀家的骨血……

    老太医心里有些没底,心说这一个不好,即便豫安有意也没法儿将岑黛从荀家干干净净地摘出来了……毕竟,若是荀家果真坐实了罪名,这孩子不就成了荀家嫡支的“余孽”了嘛?

    岑黛怔住。

    连同一旁的豫安也顿时僵住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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