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钰因与卫祁有要事商议,直直午后蒸人的暑气稍稍散去时,方才乘车归家。

    彼时岑黛正坐在院中竹林里看书,心不在焉地蹙紧了眉,见到荀钰回府才起身往屋里走。

    荀钰换下朝服,随意拣了一件直身披上:“心里在想什么?”

    岑黛搁下没翻过几页的书册,按了按眼角:“自打午后消食起,我这右眼皮便开始跳,忒的不舒服。”

    荀钰扣好腰间的玉绦钩,这才上前来给她看眼睛,微微皱眉:“许是昨夜睡得太久了,眼睛有些发肿。”

    岑黛撇了撇嘴:“话说回来,师兄今日与卫校尉商议打算好事宜了么?”

    荀钰直起身来,坐在她身边,随意从一旁的小几上拾起一本书翻看:“路是约莫铺好了,只是那条路却并非是想走便能走的。卫家誓死效忠于皇族,我一个贵胄氏族子弟,可无法逾矩地同卫家搭上关系。”

    岑黛捧着温茶小口小口地抿,闻言一顿,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有一枚璟帝赐下的信物令牌。

    荀钰面上倒还算自若:“不过至少我已经知道未来该做什么,万事俱备之下,不过只是欠那么一阵风。若是能等到便是最好,若是等不到,光凭我一人也无法阻止王朝倾覆的灾难。”

    他随意翻至下一页:“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完毕,能做的我都做了,至于剩下的那一阵东风能否及时吹到……总归送风的职位不在我,不若放宽心,继续等下去罢。”

    岑黛给他倒了一杯茶,揶揄道:“难得见到师兄如此懈怠的模样。”

    荀钰头也不抬,语气怡然:“与其说是懈怠,不如说是静观其变。只要东风吹到了,我便不会输。”

    岑黛抬眸看着他:“如斯自信?”

    荀钰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平静道:“这是我唯一能够开辟出来的道路,除却这么一条放手一搏的打算之外,再无退路。”

    他眸中暗色涌起:“超越燕京同龄青年、超越祖父……我有如斯自信的底气。”

    岑黛忽而回忆起了杨承君收藏在东宫内的那一副《燕京冬雪图》。

    其实她并不敢说,荀钰在画卷上勾勒出的城楼细节是否完全与现实相符,因为她并不曾登上城楼观景过。但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那副画最重要的价值并不在是否准确无误的城楼写生。

    燕京冬雪图真正价值千金的地方,在于荀钰笔下勾勒出的盛世,在于那一场大气磅礴和萧飒浑然的气势,在于他在登高俯瞰一场之后便敢提笔描绘的自信。

    岑黛抿着嘴笑,思及梦中那位气势高绝的荀首辅,目光温缓,轻声道:“大越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的确有这般底气。”

    她心里突然安定下来,也不欲多同荀钰提及那所谓的东风,只道:“对了,今儿个我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听见子锦撞上了一桩喜事。”

    荀钰扬眉:“子锦?”

    近些时日,他咬牙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朝堂纷争上,因着府内有岑黛打理,他便不曾多打听过家中的消息。

    岑黛托着下巴笑:“祖父苦于清闲,近日联系到了一位江南旧友,家中世代打理文麓书院,是个颇有名气的书香门第。两家长辈一合计,准备将子锦送入文麓书院读书,只是需得经过书院考核。今日早晨有回信从江南送进来,说是子锦做的书、表、赋很是出彩,召他过去跟着贤士读书呢。”

    荀钰眼里带了几分笑:“江南文麓我曾听人提起过许多次,在学子圈中的确是颇具盛名。总归家中长辈如今并不盼着子锦尽早考取功名,且子锦如今不过只有十五岁,他能离京前去江南多长长见识,倒也不错。”

    他顿了顿,又问:“子锦愿意离家过去么?”

    岑黛乐笑了:“自然是愿意得很,否则我也不会说是一件大喜事。那混小子一听能够独自去外地读书,便嚷嚷着再没有人可以阻着他买烧鹅和酱肘子了,瞧着竟然比祖父还要欢乐。”

    荀钰摇了摇头,又问:“家中可打算什么时候为子锦送行?”

    岑黛蹙了蹙眉:“时间倒是紧凑得紧,母亲已经在帮着收拾行李了,说是明日先给子锦摆一场饯别宴,后日便送他离京。”

    荀钰默了默:“难得他要出远门,晚些时候我同他好生嘱咐几句。”

    ——

    黄昏时分,卫祁传来消息,璟帝在经过一日的调养之后,本来未曾显现出颓败的身子突然再次衰落下去。行医道璟帝是第三次地接触了南柯毒。

    宛如隆冬之夜的烛火被朔雪冷冷地浇灭,连续几日的悲喜交加,叫豫安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绝望,两眼一黑便栽倒了下去。

    幸而卫祁附带了另一道消息,称豫安只是一时忧心过度,并无其他大碍。岑黛这才稍稍舒了口气,蹙着眉忧心忡忡,打算次日入宫去看望母亲。

    燕京皇宫。

    璟帝于白日里睡得昏沉,一时醒一时睡,到夜幕四合时,终于悠悠地睁开了眼。

    一连睡了许久,全身的疲惫却不仅不曾消散,反而愈发酸软困乏。连续不断的噩梦带来的并不是安眠和舒心,而是清醒后更加沉重的无奈。

    璟帝缓缓地眨眼,只觉得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知道这是身体还想继续睡下去的征兆。

    只是他已经在梦里沉浮了许久,纵然身子再如何困倦,意识却清醒无比,丝毫不打算阖眼再睡上一场。

    他躺在榻上细细地回想着自己近日的一应举动,思索自己到底是从何处三次沾染了南柯毒。

    只可惜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思忖出起居日常中的半分可疑,末了,他只徒劳地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唤道:“高盛。”

    守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耳尖,连忙应下声,而后快步行至外殿寻好生。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高盛便从掌灯处理朝政的杨承君那处匆匆赶来,隔着屏风向璟帝行礼。

    璟帝却没有立即说话。他睁着眼,默然看向窗幔上被微风吹动的烛火光影。

    不过第三次接触南柯毒,他就已经沦落到了这般凄惨的地步,连说话都需得费尽了气力从胸腔里憋出气来。若是他在未来避无可避地再一次触及南柯……

    璟帝心想,或许他真的会沉浸在困乏中一梦不醒了罢?

    他徒劳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豫安如何了?”

    高盛一顿,回道:“长公主殿下并无大碍,却才已经转醒,现下想来正在用膳。”

    璟帝稍稍安下心,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又道:“去寻荀钰来。”

    高盛怔住:“陛下?”

    璟帝阖上眼,用尽了力气:“难得朕还清醒着,赶紧去寻荀钰!亲自去!”

    高盛连忙起身,应道:“奴才明白!”

    璟帝听着步子声远去,微微地喘着气,心中沉甸甸的。如今杨承君一人难敌众多狐狸,豫安暂时帮不了他什么……

    唯独只有荀钰,或许他这个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还能够帮着做些什么。

    他将将闭上眼,还未来得及从方才动的那口气中恢复回来,却听隔着一道屏风,有人笑着温声唤了一句:“陛下。”

    璟帝赫然睁大了眼!

    ——

    晚间掌灯时候,邢氏难得地叫来一房人凑了一桌,想着一家人赶在饯别宴之前,先同荀锦唠叨上几句。

    荀锦高高兴兴地来了,入座却没见着他想要的酱肘子,苦兮兮地拉长了脸:“娘。”

    邢氏瞪他一眼,斥道:“明儿宴上有你吃的,今儿便不许吃了。多大的个儿了,还在跟娘撒娇,知不知羞?”

    荀锦瘪了嘴,看了看桌上的父亲和长兄,到底是安安分分地动筷扒饭。

    岑黛看着好笑,饭后怡然自得地看着荀锦被父亲温声嘱咐,而后又被邢氏板着脸耳提面命。眉眼弯弯地扯了扯身边荀钰的袖子:“似乎在母亲面前,子锦更加规矩一些。”

    荀钰往荀锦那处瞥过去一眼,淡道:“子锦在这家中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祖父。至于在母亲面前规矩……是因着他的口腹之欲全掌握在母亲手中,故而才看起来老实。”

    岑黛抿着嘴低低地笑。

    荀锦好容易熬过了母亲的唠叨,立刻换上一张大笑脸,笑眯眯地往岑黛这边过来,卖乖道:“好嫂嫂,你有没有什么要嘱咐子锦的?我最听嫂嫂的话。”

    岑黛扬了扬眉,思索片刻笑道:“多读书,少吃肉。”

    荀锦笑脸一垮,又转而看向自家长兄:“大哥,你快跟嫂嫂说说,读书和吃肉又不矛盾,我吃肉吃的多,读起书来自然也就更有力气。”

    荀钰淡淡抬眼:“的确是不矛盾,唯独只可惜读书并不能阻止你横向生长。”

    荀锦被如斯毒的嘴给惊住了片刻,下一刻已经哭丧了脸,苦兮兮地奔向邢氏:“娘!大哥欺负人!”

    岑黛忍着笑,小声道:“子锦哪里就横着长了?你可别欺负人。”

    荀钰还未来得及回话,门外管事已经快步进了厅堂,拱手道:“老爷夫人,御前的高盛公公来了。”

    ——

    “入宫?舅舅可说了寻师兄做什么?”岑黛诧异扬眉。

    时辰这样晚了,舅舅传召荀钰做什么?

    高盛苦笑:“小殿下,官家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没细说原因哩。”

    岑黛蹙了蹙眉,瞧着那厢荀钰已经匆忙换上了朝服赶来,虽是摸不着头脑,到底还是没再多问。

    她抿唇站在原地,陪着荀家大房一干人目送荀钰离开。只是瞧着荀钰在黑夜的暗色愈行愈远的背影,忽而有些心慌。

    她想起了那个久违的梦境,想起来在梦境的白雾中,穿着一身单薄白衣的荀首辅披头散发,头也不回走向斩首的高台。

    岑黛咬了咬下唇,突然提起裙摆快步追了上去:“师兄!”

    荀钰微愕转身,瞧着小姑娘鬓发微乱地追到身后,眸色微缓,替她理了理碎发,温声:“别怕,我晚点便回家。”

    岑黛牵住他的手:“果真?”

    荀钰在黑夜里弯弯唇角:“一定会回来,你只记得替我留一盏灯。”

    岑黛弯了弯眉眼,从袖袋里掏出来一物塞进他掌心里:“好,我点灯等师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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