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黛又忍不住想起了数月之前,自己当着杨承君的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荀钰同进退。

    也不知那位从小宠着自己的表兄,那位待人接物都小心敏感的大越储君,在听到之后会怎么想?

    荀钰轻轻地垂下眸子,瞧着小姑娘骤然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他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伸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待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如若那时我们尽皆安好,可要将这些歉意和感谢都说清楚。”

    岑黛抿了抿唇,仿佛没有听出来荀钰话中的沉重,只转过头来冲着他笑,眉眼弯弯:“师兄变了。”

    荀钰静静地看着她:“哪里变了?”

    岑黛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师兄以前从不会说这些为他人着想的话,好似这朝堂上只有阴谋诡计,而没有情谊和羁绊一般。如今再看,师兄竟然已经处事通透至可以点醒宓阳了。”

    她眼里盛满了藏不住的暖笑。

    那位自视甚高、待人凉薄冷淡的青年首辅,在这一世,终于学会了为人处世的道理。荀钰并不迟钝,一旦想通了某些事情,便几乎可以在任何方面做到最好。

    她本以为自己始终会是同门三人中最通透的那一个,却没想到,一朝冷静下来的荀钰,可以立刻梳理清所有人事。

    荀钰眼里多了些笑意,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轻声道:“那得多亏荣国公教会了我人心的重要性,孤军奋战的长夜注定漫长,唯有众志成城沆瀣一气,才能够彼此背靠背地等候到天明。”

    他捏了捏眉心:“只不过这携手对敌的战术,并非是只要我一个人想通了便能够快速铺展开的简单决策。与我背靠背的太子殿下,他也需得受人点醒才是。”

    所以他始终在等。

    岑黛默了默,弯了弯唇角,温声宽慰:“纵然师兄与表兄现下未能彼此信任、携手而战,但他荣国公一党也不见得有多么的万众一心。顶多是表面上瞧着周全稳固,可内里的关系实则脆弱得一触即碎。”

    一群各怀心思的老狐狸,可再没有了年轻时相信同伴的热血沸腾和意气风发。就这些方面来说,他们是确确实实不如荀钰与杨承君的。

    ——

    大越的南境的军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征用调动起来,南疆的驻守将士在受到短暂的压迫过后,便一转劣势,与赶至的援军进行了反扑。

    自五月开始,南境不时会传来捷报。

    南国兵马的铁蹄被邢副都督驱赶退后至国境边界之后,只待璟帝准允的指令示下,他便准备领兵越过边境,主动攻入南国城池。

    璟帝却并不曾立刻做下指示。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朝中内忧未除,谁也不知道背后是否会有捅刀子的人,贸然让邢副都督主动进攻,只怕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邢副都督心中也清楚这一点,便领兵驻扎在了南境,以自身威名震赫异族蛮夷。

    再说燕京城内,杨承君借由难得的优势一连将诸多世家连根拔起。荀钰则勉力提拔近些年朝中的寒门举人,以期维持住朝堂的稳定,不至于出现太大的纷乱。

    至六月时,离京已近一年岑骆舟得杨承君调令,携家眷自浙江回京述职。

    岑黛这时才恍然:有岑袖这么个隐患始终留在东宫,自家表兄在清洗完一部分世家余孽之后,终于打算去收拾荣国公了。

    豫安一早便得了消息,指了人将岑骆舟名下的宅邸给洒扫了一遍,方便一行人回京后居住。

    岑骆舟随都察院一干人入宫述职,往后更要前去见过杨承君,以及拜谢婶婶豫安,于是便先将荀钏儿安顿回了荀府,好同爹娘兄妹团聚。

    岑黛脸上的笑就没淡下来过,一听闻荀钏儿回府,连忙提了裙摆去见自己的小姐妹。

    二房的院子里,荀钏儿正抱着母亲林氏哭诉想念。荀铃儿坐在一旁,也在不停地拿着帕子抹眼泪,见着岑黛来了,忙出声唤道:“瞧,是大嫂嫂来啦!”

    荀钏儿按着眼角回身,看见岑黛笑盈盈地行至近前来,眨着眼睛同自己揶揄道:“钏儿姐姐,在家里见着我,是不是很惊奇?”

    荀钏儿破涕为笑,音色里还带了哭腔:“你同长兄结亲的事,我早就在浙江便听说过了。只是苦于一直无法回京,没能回来道一句祝贺。”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岑黛一眼,也跟着打趣:“只不过,心里清楚归心里清楚,待真看见宓阳妹妹做妇人打扮、顶上了荀家大少夫人的名头时,我还是觉得又新鲜又愕然。”

    荀铃儿笑嘻嘻的抚掌过来,兴冲冲道:“可不是?我初初时也觉着很惊奇,没想到咱们闺中手帕交一场,最后竟然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

    三个小姑娘拿着帕子掩着嘴笑,仿佛回到了未出阁的年岁,彼此依旧是那在簪宴上说得投机的朱门贵女。

    林氏看得心里宽慰,抹去眼角的眼泪,笑道:“好钏儿先同你妹妹说着,为娘去大夫人那儿,中午一家人好生吃个团圆饭。”

    荀钏儿红了眼眶,嘴角却是扬起:“中午吃什么?是上马饺子下马面的面条么?”

    林氏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为娘亲手给你煮面条去,咱们的好钏儿可一年没吃过家里的饭菜味道了。”

    荀钏儿笑着流眼泪,目送林氏快步出了院子,又随着荀铃儿去兄长的院子去见过周芙兰。

    周芙兰将将喂过了宝髻,瞧着一行彩衣香风涌进房里,眉眼染上了明丽的笑:“瞧瞧这是谁来了,忒的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贼进府了哩。”

    荀钏儿上前笑道:“我却才在院子里没瞧见嫂子,这不想念得紧,赶忙过来看你了。”

    周芙兰将宝髻抱起来,叫小团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去看荀钏儿:“外面日头正大,我不好将宝儿一并抱出去。可这妮子一时饿了肚子,哼哼着不许我走开。”

    荀钏儿伸了手指去逗弄宝髻,温声:“宝儿,是叫宝髻罢?真好听,眉眼像二哥,唇形却像嫂子,长大了定是个大美人。”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来一枚金锁,塞进了宝髻肉乎乎的小手里:“乖宝儿,是我这做姑姑的不好了,现在才把金锁送给你。”

    宝髻的目光全粘在那亮闪闪的物件儿上,瞪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手里的东西。

    ——

    荀钰今日得了闲,特地在宫中等了述职完毕的岑骆舟打马回府。

    岑骆舟迟疑地瞥了荀钰好几眼,瞧着荀钰的面色始终如常,忍不住还是问了:“我那五妹妹……”

    荀钰偏头瞥他一眼,淡声:“她很好。”

    岑骆舟抿了抿唇,面上的冷厉消退,只剩下迟疑的僵硬:“不是问这个……我好奇的是,坊间皆道当初是荀兄先去长公主府提的亲。”

    岑黛在荀府肯定过得好,不然璟帝和豫安指定要剥了荀钰的皮,故而他并不多担心岑黛的问题。

    荀钰坦坦荡荡地认了:“的确是我先行向家中长辈提及了娶妻的打算。”

    岑骆舟的目光愈发复杂:“那时我前脚将将离开燕京,待在路上还不足几日,后脚便听闻两家喜讯……”

    想那时候他不过乘车刚刚行至半路,便在歇脚的驿站中听闻了京中消息,当即就恨不得拔腿跑回燕京一看究竟。

    他这个当哥哥的才刚走没多远呢,自己视作良师益友的好兄弟就将自家的宝贝妹妹给叼走了,哪里有这种道理!

    岑骆舟越想心里越不舒坦,心里越不舒坦脸上表情越僵,攥紧了缰绳干巴巴道:“荀兄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生出了那种心思的?”

    荀钰打马正视前路:“大抵是许久之前的某一日,突然觉着她慧敏特殊,很是合眼缘,娶回来当可宜室宜家。而后因局势变化,眼看长公主殿下有意相看女婿,便提前向家中长辈表明了心意。”

    岑骆舟很是沉默了片刻。

    他并不是觉得荀钰不好。相比起京中其他的世家公子,这位荀家嫡长孙足够优秀,果决负责,值得女子托付终身。若是岑黛自己也无异议,倒的确是个极好的归宿。

    只是一想到自己竟然从来都不曾发觉荀钰对自家妹妹的心思,还在离京时被趁势捞走了妹妹……他就觉得莫名的憋屈。

    荀钰多看了他一眼,立时便从他那僵硬至极的表情中读出了些许情绪,于是道:“心下不虞?”

    未待岑骆舟开口,他又紧接着淡声道:“总归我家妹妹被你娶走了,算是打了个平手,彼此彼此。”

    岑骆舟:?

    这种事情是能用平手来形容的吗?!

    不过他立刻回过神来,知道荀钰这是让自己放心,面上的神色总算好看了些,低声道:“多谢荀兄照顾她。”

    在这如浑水一般的燕京城里,荀钰为岑黛提供了许多庇护,护佑了她最基本的周全。

    荀钰渐渐缓和下目光,温声:“也谢谢你这一路上费心照顾钏儿。”

    岑骆舟微愕地瞧着荀钰眼中的光亮,骤然发觉自己的这位良师益友,似乎与一年前有了许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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