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烈日灼心,转瞬间毫无征兆地便下起了暴雨。

    倾盆大雨,雨水连成线,在天地间串成了珠帘,宛如天河涌塌,铺天盖地倾泻下来。

    “哗哗哗哗……”

    瘦弱的小男孩收起破瓷碗,急忙沿街跑着,想要找到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在如此恢弘大气的自然天象面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

    即便有带了伞的勇士,嘻嘻哈哈撑开伞步入雨中,也会在几秒钟后,在噼里啪啦的雨点砸落声中,狼狈地跑回檐下。

    如此一来,整条步行街上,可以站人的地方几乎都站满了。

    小男孩小心翼翼挤在人群里,他太瘦了,这样的暴雨他根本扛不住,顷刻间便会淋成落汤鸡,说不定还会感冒生病。

    不,不能生病,生病了不能出来挣钱,会被虎哥打的。

    小男孩还记得前两个星期,因为天气变化太大,小高他淋了点雨,晚上回去就发高烧,烧到神志不清。

    第二天虎哥带他们出去占点,小高没力气,站不起来,硬生生被虎哥打断了一条腿,拖到了菜市场门口,像一条死狗一样扔在那里。

    要不是小高意志顽强,加上他们几个偷偷去药店偷了点药,恐怕小高挺不过那几天。

    哪怕现在过去两个星期了,小高的腿伤还没好,用他的话来说,走路都钻心的疼,可能以后都要一跛一跛的了。

    小男孩想着心事,一不留神被人挤了出去,半边身子瞬间淋湿,他想再挤回去,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嫌弃地用伞把顶住他。

    “看仔细点儿,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他的话引起了旁边人的共鸣,其他人顿时纷纷出声道:“哪来的小乞丐,一身都是泥还往别人身上蹭,太脏了!”

    “我的包好几万呢,你要一辈子饭都买不起!”

    “真恶心……”

    有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躲在母亲的怀里,指着小男孩怯生生说:“妈妈,他好可怜啊……”

    妈妈急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左右看了一眼,解释道:“不可怜,都是自找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囡囡乖,以后在街上碰到这样的乞丐绕着点走,他们身上有可多虫子了!”

    “啊,虫子,囡囡最怕虫子了,妈妈我们快走远一点儿。”

    这下轮到小女孩扯着妈妈的衣服,不愿意站在这里了。

    小男孩左手拿着瓷碗,碗里空空如也。今天的雨下得太突然,他还没“开张”。

    右半边身子湿漉漉的,不停往下滴水。他的短袖已经变成深色,他想脱下来拧干净,可是周围这一群大人的目光让他害怕。

    他又做什么坏事,没偷没抢他们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要嫌弃厌恶他呢?

    小男孩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早就不会因此而悲伤了。

    赵小灵说伤心会让人免疫力下降,会生病,所以每一天都要保持开开心心的,哪怕饿肚子,哪怕冷,都不能伤心。

    因为生病了,就没有价值了。没有价值,就会被虎哥他们拉到别的地方去,他不想被拉到别的地方去。

    这个城市很大,大到尽管他已经在这里“工作”快半年了,他还不知道从家里到最近的派出所要怎么走。

    每天早上,虎哥会用面包车把他们十几个小孩拉出来,随机分散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可能是商场门口,可能是菜市场路口,可能是步行街上,医院和酒吧是小男孩去得最多的地方。

    医院里有生离死别,有人生百态,时日不多的老人看见他们这样的小乞儿,容易心肠发软多给些钱,手术成功顺利延长生命的病人也会施舍一些,感谢老天爷的厚爱。

    酒吧的话,年轻男女比较多,男人为了在女人面前表现得善良大方,也不太会吝啬零钱,但如果运气不好碰到醉汉,也可能会因为挡路被他狠狠踢上几脚。

    不过一般被打的时候,在暗处看管他们的人总会出来拉架的,装成是路过的好心人,说不定还能讹来一些钱给他们看病治伤。

    说是这样说,但小男孩从没被带去治过伤。

    最严重的一次,他的腹部被狠狠踹了两脚,当时他觉得自己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回去以后虎哥只是给他扔了一瓶红花油,还骂了他一句废物。

    要不是赵小灵和小高两个人轮流帮他擦药,偷偷给他藏吃的,只怕他没有被痛死,也会被饿死。

    他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他以前好像还和别人说过未来的事情,说什么自己要上T大,因为T大的名字比B大好听,那个时候还有一双温厚的手掌轻轻揉着他的头。

    记忆太久远了,久远到他已经快记不清了。

    虽然被那个歪眉斜眼的李老三骗走,再被虎哥接管才过去三年。但这三年来他经历了好多好多事情,每一天都感觉无比漫长,回头想想,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样的日子居然才过去三年。

    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这个问题他不敢多想,赵小灵说不要回想过去,也不要期待未来,能在“今天”活下来,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

    所以,墨今,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在今天,要开开心心的,要吃饱饭,千万别生病。

    这是赵小灵在被带走前的那天晚上最后的对他说的话。

    赵小灵比他要大半岁,被带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了,胸前两个小竹笋微微隆起,皮肤虽然黝黑,但明显细嫩了许多,和他们这群又瘦又黑的流浪儿根本不一样。

    赵小灵被带走前的那天傍晚,他偷偷听到虎哥和李老三说话。

    李老三说赵小灵已经长大了,说正有一户人家需要讨媳妇,愿意给很多钱。

    虎哥是不愿意的,赵小灵在他管理的这十几个小孩里面,算是比较听话懂事的,讨钱能力也不弱,一年下来也能给他赚回来不少钱。

    “五万。”李老三说了这样一个数字,“要是他们看过了觉得好,还会再加钱。”

    虎哥沉默了,过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虎哥说:“好。”

    墨今想要告诉她,让她快点逃跑,但赵小灵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刚刚长开的清秀小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跑,能跑到哪里去呢?要能跑,大家不是早都跑了?我不敢跑,我不想被打断腿,变成真的残疾人,我还想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墨今,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赵小灵明明是笑着的,可她的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掉,一下子把水泥地都打湿了。

    墨今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见过那几个被虎哥弄残的人,就因为逃跑,被连夜抓回来,先是打,打了整整一宿之后,用火钳把声带烧坏,变成真正的哑巴,到现在都不能说话,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身上挂着一个小牌子,成天用手语和人交流。

    想到要那样活一辈子,墨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可是,不跑的话,赵小灵就要被带走了,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不知道她到了新的地方会被怎样对待。

    “别担心我了,小墨。”赵小灵额头贴着墨今的额头,轻轻蹭了蹭,“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千万别惹怒了他们,千万保护好自己……”

    “嗯……”

    可能是雨天容易滋生忧郁的情绪,也可能是因为早上没抢到最后那个馒头现在有点饿了,也可能是因为刚才被很多人指指点点人嫌鬼厌,今天怎么老会想起赵小灵呢?

    墨今拖着饥饿的身躯慢慢往前走着,或许是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震住了那些大人,他们在骂骂咧咧的同时,自己避让开来,倒是给墨今让出了一条路。

    雨还在下,檐内檐外,是两个世界。

    檐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只有稀里哗啦的大雨不停冲刷一切,仿佛能洗净世间所有的罪恶。

    檐内的世界却是拥挤不堪,打扮时髦的妙龄女郎,挽着自己精致的挎包,和旁边的同伴嬉笑着走进一家家店铺。

    一大早就推着婴儿车、牵着小孩散步的父母老人,正耐着性子回应孩子的各种问题。

    他们嫌弃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走在旁边的墨今,又一脸笑容看向自己的宝贝孩子。

    大雨对他们来说,是让空气变得更清新香甜,温度更加凉爽舒适,生活更惬意自然的调剂品。

    墨今宛如走在黑白洪流中,他现在很饿,他想要吃东西,但垃圾桶都在街面上,现在也不可能冲出去淋雨翻找吃的。

    他看了一眼迎面走来、被抱在爸爸怀里的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正拿着一个汉堡,小口小口吃着,笑容别提有多灿烂了。

    墨今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着。

    他没想过逃跑,自从赵小灵走了之后,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懂事,更加乖巧,他现在取代了赵小灵的位置,要开始照顾其他人了。

    墨今知道,现在看管他的那个刘二,应该在面包车上躲雨,无暇管他。但他不能走,他走了,剩下的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这么多年过去,虎哥的脾气他摸得一清二楚,要是他跑了,虎哥保管会迁怒到其他人身上,指不定今天就会多出几个眼瞎口哑、断指断腿的残疾儿童。

    墨今不知道什么叫责任,他还没学到这个词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其他和他一样遭遇的孩子,像赵小灵当初对他那样。

    所以,尽管墨今年纪并没有比他们大多少,甚至比好几个人还要小,但他还是会把自己的馒头分给其他吃不饱的人,会在他们要的钱达不到份额的时候,主动把自己的匀给他们。

    突然之间,墨今嗅到一股香气,是汉堡肉的味道。

    他回神一看,自己正站在KFC门前,刚才有顾客拉开玻璃门,让里面的气味传了出来。

    他是吃过KFC的,大概像之前那个小男孩那么小的时候,也是被爸爸牵着抱着,走进了类似的一家红色店面,要了最便宜的一个香辣鸡腿堡。

    但自从被李老三骗到这里来之后,他再也没吃过了,甚至连进都没进去过。

    大多数时候他的身上都是脏的,进去会给店员添麻烦的。

    他停在玻璃窗前,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倒影。

    一头杂草般乱蓬蓬的头发,散发着多日没洗的恶臭。

    大到能遮掉膝盖的T恤,挂在他身上,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一样滑稽可笑。

    左手拿着的那个破瓷碗,破开的豁口露出银色的光泽,中心一朵大牡丹花茂盛开放。

    “咕咕咕……”

    肚子饿了。

    墨今舔舔嘴唇。因为大雨,KFC里面人满为患,每个人都端着盘子,上面有热气腾腾的各种吃的。

    汉堡、薯条、骨头相连、香辣鸡翅、原味鸡、上校鸡块……

    墨今看着一个人把半个鸡肉卷塞进嘴里,狠狠一咬,再从嘴里拉出时酱汁溢出,金黄的鸡肉露出雪白的断面,

    好饿啊……

    墨今摸了摸肚子,想要离开这里。

    看不见吃的就不会饿了,这是墨今这么多年来领悟出的道理。

    但他的脚就像是生了根似的,根本挪不动步伐,因为他又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住了。

    坐在窗边的人似乎已经吃饱了,掏出了手机,两个大拇指不停点来点去,看他的表情还特别严肃紧张。

    手机上,画面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一个个酷炫至极的的光团四下飞舞,看样子是在玩游戏。

    游戏啊,他也想玩,他好久没玩过游戏了。

    墨今站在窗边,看这人打了十几分钟,慢慢看明白了是怎么玩的。

    左边手指是方向,360度都可以控制旋转。

    右边那几个按钮就是技能,点了之后,屏幕中心的那个甩着尾巴的小狐狸手里便会丢出好多小球球。

    墨今一下子看入迷了。

    游戏让他忘记了饥饿,他连续看了两盘,那个人一直玩的是小狐狸。

    死了之后屏幕是灰色的,但是等个十几秒的时间又能从家里跑出来。

    那个地图也好好看啊,青色的岩石上铺满绿色的苔藓,中间一条宽宽的深蓝色河流,每次踩上去都会有水花溅跃的声音。

    但那人似乎越玩脾气越不好,直到屏幕上出现大大的红色的通知,那几个字墨今也不认识,那人一下子把手机熄屏,站起来离开了KFC。

    临走前还狠狠瞪了墨今一眼,好像是因为墨今在旁边看他,才让他那么生气的。

    墨今有些意犹未尽,那是什么游戏啊,他也想玩呀!

    只能选那个小狐狸吗?

    那个人的技能怎么都放不好的,就知道123放过去。墨今看了一盘以后都明白了,第二个技能可以晕住别人,显然是要先晕再放别的呀,真笨。

    好想玩啊……

    好饿啊……

    墨今摸了摸肚子,肚子都瘪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甚至能摸到咕咕乱叫的胃。

    不走了,走不动了,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墨今感觉自己的身子微微发起热来,是因为雨下的太大,空气一下子变凉了吗?

    头也有点晕乎乎的,脸颊微热,身体的不适感瞬间为墨今敲响了警钟。

    自己该不会发烧了吧?

    不行啊,不能发烧啊!

    墨今一下子慌了,他想到因为发烧浑身没有力气而被打断腿的小高,想到半年前因为钱要得少了而被砍掉一个手掌的李大狗,想到赵小灵临走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一定要健健康康活下去啊,墨今!”

    赵小灵的脸好像就在他面前一样,眼神温柔看着他,嘴角的酒窝挂着笑容,欲言又止。

    墨今颤抖地伸出手,想抚摸赵小灵的脸,却一下子穿过了空气。

    ……

    这天早上,在涪城区旺达广场逛街的人们,传出来一个消息。

    一个小乞丐发了疯,在肯德基门前嚎啕大哭,声音凄厉,甚至盖过了瓢泼大雨和漫天惊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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