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东升,冰轮初转,城外的营地升起了篝火,从远处望来,星火点点似可燎原。

    今晚,是最后一次在外露营,等到天明就入城。始皇帝的队伍过于庞大,不能像一般官员或古代诸侯一样借用或征用民宅,秦律也不允许这样假公济私的行为,出差的官员口粮都要自备,就算是始皇帝的队伍也不能劳师动众。自项氏出发,队伍一直都是露营,赵心儿表示要陪正神,她的随从们自然要追随君主。远嫁的新娘,沿途露营,在怀子眼中是多么令人担忧。吾先君怀王当初也是这样到秦国的吧?就这样到了异国他乡,就这样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国家。他的孙女也是这样的命运吗?女子无家,嫁而有家,女子无国,聘而有国。怀王之孙是被皇帝聘为皇后的,是拥有一国的女子,是拥有符、玺的女君。这样荣耀,这样显贵,是多少女子得不到的,怎么会不幸福?可是皇帝已过半百,皇帝百年之后,她又该怎么办?怀子的担忧无法消除,为了怀王,也为了怀王之孙。不嫁的宗室女为家族倾尽一生,少不了为后代担忧。

    送嫁的屈由、景华、昭忌由此告辞,等过了夜就启程返回。他们带来的年轻人中也有一些人愿意留下来事奉女君,皇帝也表示希望他们能陪伴皇后。项庄在出发前被季父嘱托要等到皇后归宁时再回来,庶士们也留给女君。怀子依然不放心,坚持要留下,项梁的儿女也陪着她。涂山丘觉得不能就这样留下怀子自己回去,他叫屈由替他带信回去,叫项子帮着照顾一下涂山氏,让出嫁到屈由家的同母妹和她的丈夫到涂山氏住一段时间,帮着处理一下族中女眷的事情和主持一下日常祭祀。他自己就带着随从们留下来保护怀子,等皇后归宁再陪怀子一起回来。

    在这个有些忙碌的夜晚,赵心儿并无睡意,披上保暖的衣物,在营帐附近闲步。皓月当空,彩云掩其锋芒,藏其真容,故而被楚人称作云中君。与他相对的是东君日,日升于东方,所以是“东君”。这是之前在项氏的时候,季父告诉她的。

    楚的文化风俗,与秦不同,与中原诸国更不同。中原诸国自恃清高,看轻楚人,也不待见秦人。楚国贵族奉周天子之命与当地的本土居民“楚蛮”通婚,中原诸国就以“血统不纯”为由,将他们当做外族。秦国虽然发迹得早,在那些王公贵族的眼里,这种赵氏庶子出身的国家自然没有赵国这样的赵氏嫡子重要。然而,楚为强国,秦亦为强国,二强联姻,虽有相斗,终是使天下落入一方之手。如今,天下是始皇帝治下的天下,秦帝国才是正统,中原诸国已失去了往日的辉煌。正如这云中之君,藏其身,待其时,借东君之光而亮,赖众星相捧而明,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诸侯为君,臣为子,所谓君子,也只有贵族才能被这样称呼。地方豪族也只能被称为百姓,不算是君子之列。一般人是民,并不能被称为百姓,这与赵心儿的时代不同。君子有君子的气节,即使是国破而家败落,也是不甘心为民的。昔有商旧臣孤竹国王子二人,名为伯夷、叔齐。商亡后,天下属周,米粟亦属周。身为商臣,不食周粟而死。这就是君子的气节,生为诸侯亲族,身为食君禄之人该为天子做的事。

    然而,周却没有这样的忠臣,周兴于诸侯,亡于诸侯。周天子被诸侯放逐,之后天子之位空悬26年。这26年来战乱不断,诸侯之间不断争斗,直到最后由始皇帝一统天下。不再有天子,只有皇帝。不再是天之子,而是受命于天之人。做成了这件大事,人终于可以自主了,正如《吕氏春秋》所说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这个天下,不再是天子一人的私有财产,而是皇帝带领着天下人,一同经营,在同样的标准之下,共同发展。

    可是,始皇帝本人却得不到与之相应的评价。

    在始皇帝治下的秦,法度与风俗都是不同的。天子为始皇帝,民为黔首。法度严明却不苛刻,福利制度与社会保障也很完善。对于黔首而言,安居乐业并非难事,可是对于官员而言,无疑是工作量极大且承担着沉重的责任。稍有不慎,就会被下属检举,不能使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只能努力工作,时刻保持完美的形象,不让检举者有机可趁。因此,官员必须是能吃苦耐劳又有才能的人,不是那些亡国的贵族可以做到的。才能出众的贵族,并不少见,只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他们的自尊心不能接受。秦的官员,不论出身,就算是奴隶和罪犯,只要有可以胜任这个职位的能力,都可以为官。

    贵族自然是不愿意与这样的人竞争的,宁愿守着贵族的气节,坐吃等死,等家门败落了,就怨恨始皇帝。因为亡国,所以没落,因为律法严明,所以只能饿死。看似很有道理,实则毫无道理。只不过是不会经营,又不肯努力的贵族找的借口罢了。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不顺应时代的旧贵族终究会被时代遗弃,而顺应时代的贵族不再以血统为傲,成为了能适应新时代的一般人。

    所以,项氏依然能够生存,虽不似往日的繁盛,但不至于贫穷。毕竟项氏是楚的贵族,并没有中原贵族那种不明所以的气节。楚人只知道勇武,不能完成任务,作战失败,必须以死谢罪。至于亡国,非战之罪,只是天命使然。秦、楚本就是姻亲,就算是秦灭楚,楚人依然可以心安理得的生活下去。都是儿女亲家,身上流的血都有相同的部分,不用太计较。

    这些道理,早已蒙尘,在历史中存在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人淡忘。作为千年之后的人,赵心儿本不该了解这些,也无法理解古人的思想。可是,自穿越之后,她对于这些古代的思想,并没有不适应,倒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阿兄在身边的缘故吗?似乎不像……说起来,这是阿兄的时代,也是她的前世公子心所生活过的时代,同样的时代,相似的事件,应该会引发记忆。本该如此,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公子心残留的记忆,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完全没有跑到外面来的意思。

    现在的赵心儿,是趙嬴,始皇帝唯一的妹妹,与公子心没有任何关系。历史的细节再次被改写了,原本不在史册上的公子心存在过,始皇帝除了长安君成蟜之外又多了一个兄弟,这是第一次的改写。改写后,应该存在的公子心变成了趙嬴,始皇的同母异父的弟弟,成了同父异母的妹妹,这是第二次的改写。现在的秦帝国,是正神一尊神的。所有的细节,都按正神所希望的那样改变。不再是史册上的始皇帝建立的秦朝,只是“秦帝国”,正神创造的秦帝国。始皇帝没能活到50岁,人间五十年,与天下相比直如梦与幻。许多掌握着天下的人,都是49岁而亡。四十九年一朝梦,一期荣华一杯酒。49年的荣华,就像一杯酒,请君满饮此杯,一尝我艰涩苦辛。

    正神却是存而不活,可长久不灭。正如玉玺上所刻的八字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步华庭兮美人见,

    承君恩兮长相伴。

    志于四方兮征伐断。

    受命于天兮既寿永昌。”

    不知不觉中,赵心儿使用了不曾学过的这个时代的楚地方言,吟唱起从未听过却又深深刻在脑海中的句子。于此月下,在此山野,楚美人着秦服梳秦妆,吟唱楚辞,为秦君寿,以此身事奉吾君大兄。

    “心儿!”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夜深了,快休息去吧。”

    “嗯。”

    在深夜穿戴整齐,背着长剑,甚至戴上了自己废除的冠冕,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这些是正神自己的事,赵心儿不会过问。既然阿兄希望自己去休息,听话就好,这里是阿兄的世界,正神的秦帝国。

    夜深沉,云霞掩月。月宫中,一只小白兔背着药囊,抱着扫帚,艰难地将落下的桂花扫到树根底下堆起来,并向桂花树下的某红色物体撒着草药,似乎是在杀毒。一尊红色的神歪歪斜斜地靠着桂树,桂花纷纷落下,堆积起来,已埋到他腰间。而他却毫不在意,金樽当炉,掌心作火,桂花为薪,煮酒自饮。悬浮在空中的玉壶里装着桂花酒,在金樽空了之后自动续杯;彩云做成的几案之上放着一只桂花木制成的漆盒,盒子里是桂花糖年糕;漆盒旁有一只装着桂花油的白色瓷瓶和一只装着糖桂花的透明玻璃瓶。

    火一般的短发微微卷曲,三条彩带一般的羽冠从头顶垂至地上;身上披着一件由羽毛组成的七彩大氅,羽毛落了一地,与掉落的桂花相互覆盖,向上堆积;广袖峨冠,衣缘上织有五彩花纹,红底的衣料上用金线绣着他的本名,腰间的衣带上坠着明珠,将四周景物照亮,竟有灯火通明之象。细长的眼睛,眼角向上勾起似乎要深入发际;金色的虹膜透着红色占满了整个眼球,圆形的瞳孔比常人要小上许多;鼻梁高而直,鼻尖向内勾起,看起来像鹰喙一样;左耳上坠着一只赤色的金属耳环,冒着热气,似乎温度很高,随时都能重新造型;青色的脸上没有任何光泽就像黑洞一样,仿佛连光都能吞噬。

    青面的神自顾自地饮酒,即使发现了在一旁飘了很久的正神,也丝毫没有要起身招呼的样子。青面的神名为“日”,被楚人成为东君,是人类居住的地球所在的太阳系中唯一的太阳,也被人称为太阳神。如今,他正值壮年,却不再热心人类的事,竟占着没有了云中君月的月宫,靠着桂花树,放弃了思考,只是发着光,将月宫照亮,而自己的战车则扔给了九只三足金乌中的一只,便不再过问。

    如今,月宫也更清冷了。原来有云中君月在,虽是寒光,倒也清亮。那时草木丰茂,万物滋养,生机盎然,一派祥和之景。黑面的神,着黄衣,一副公正无私的样子,爱护着月上的一切,也庇护着地上的人类。后来,有一位名叫姮娥的人类女性意外地飞上了月宫,月收留了她。再后来,人类陷入了灾难,月将月宫托付给这位女性打理,自己去了人类居住的地方。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如今他都不曾回来,姮娥也卷入了人类的事件中被迫离开,甚至连本名都不允许再被使用,形象也变成了蟾蜍。

    约定的期限,是桂花树再次开花的时候就回来。如今,桂花树一直开着花,不曾断绝,月宫的生灵也只剩下了这棵桂花树和一只常年制药洒扫的小白兔,万物凋零,竟成了荒芜之地,广寒之宫。小白兔是月的亲族,自然是不离不弃,即使月球崩坏也不会离开。就像三足金乌一样,作为日的亲族,三足金乌也会坚守着日的战车,即使火焰不再燃烧也当一起消亡。

    东君也曾想过将月找回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经历了各种失败之后,东君放弃了思考,一直在月宫的桂花树下坐着,喝着酒,以自身的光照亮月宫,就算是被桂花掩埋,被小白兔当病毒一样撒药粉杀毒,也不再挪动分毫,只挥挥手,叫器物自己动起来,让他能喝到酒,吃到东西,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正神也不说话,自己飘着随便参观一下月宫。反正现在月宫无主,东君这种不速之客自己在颓废着没空也没资格管别的神。小白兔将最后一点药粉都撒到东君落在地上的羽毛上之后,抬起头,看到了这在随便飘的正神,赶紧去扯了一片彩云,请正神坐下,然后洗洗爪子去找找还有没有没被东君污染过的桂花,转了一大圈才发现,所有的落下来的桂花都被东君污染了,桂花树旁有东君,小白兔对羽毛过敏过不去。

    无奈之下,小白兔只能翻箱倒柜找了一小包留着过年的绵白糖,给正神泡了杯糖水。又找了几颗不久前姮娥找神捎给他的牛奶糖,放在正神旁边的环形山里,假装是用碗装着的点心。正神没有嫌弃这看起来就很寒酸、实际上是在流血泪的招待,给了小白兔一包草药种子。小白兔动了动嘴,竖起了耳朵,眼睛也明亮起来。他仔细地收好了草籽,蹦到了桂花树旁,把东君放在彩云上的桂花糖年糕拿过来给正神当茶点。

    有正神在,小白兔似乎也不对羽毛过敏了,但依然嫌弃东君,在他的脑袋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东君就是病毒,需要撒药粉杀毒。正是应为东君有事没事就来桂花树底下坐着,云中君月才会冒着回不来的风险,经常去人类那里。因为月也对羽毛过敏,抗过敏的药物只有在人类那里才能找到。经常混迹在人群中的月,更了解人,也更偏爱人,在人类陷入灾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去帮助他们,然而人类对他的回报却是永远将他留下。

    小白兔不会说话,东君不想说话,正神也不说话。就这样,正神喝完了小白兔给他泡的糖水,带走了东君吹过来的彩云上放着的两瓶桂花制品和年糕,回到了出发的地方,时间并没有流动,依然是他出发的时候,只是多了一些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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