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柏在帅府正中的太师椅上居中而坐。

    余妙瑾带着一众降将约摸四五十人,先是向他简要陈述了事情经过。

    策反过程其实简单粗暴,就是愿意归顺的留下、不降就杀掉。不过余妙瑾具体操作起来当然是更有技巧,毕竟宁王赵峥打出的旗号是‘靖难’而不是造反,目的是锄奸而非篡位,大部分人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对于个别不肯入伙的,也是十分干净利落,直接火并。

    只是,估计小皇帝也没想到,费尽千辛万苦从京城运到前线来对付赵峥的那十几门大炮,作为克敌制胜的秘密武器,第一炮竟然是打进了帅府,可说是相当讽刺了。

    总之,现在能有命活着站在宁王面前的,都是自己人了。

    整个扇动哗变的过程,莫说是亲身经历,覃柏光是听着都觉得心惊胆颤。雪河说得对,就凭余妙瑾这一身本事,不当个皇帝什么的,真是亏死了。

    然而覃柏此时更在意的是:眼前这一众将士又是她出面收服的,将来若是出了问题就少不得仰仗她来管束,而反过来呢,她日后若是在宫里吃了亏受了气,恐怕这些人也不能善罢甘休。

    他承认自己这想法显得既没格局又很阴暗,但是现实就是如此。而且照这个趋势看,自己是越来越不敢得罪她了。再想得长远一点,将来她要是做了皇后,手段和谋略都不落人下,治理后宫自然是没有问题;但就雪河那作天作地、惹祸成性又不知道收敛的德性,这两个女人若是真掐起来,还真是不太好办哪。

    “王爷?”

    余妙瑾说了半天,见他心不在焉地似是有些出神,便轻声提醒了一句。

    覃柏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她的事情说完了,底下这些人还大眼瞪小眼等着正主儿发话呢!覃柏只得清了清嗓子,好好安抚并赞赏一番,接着无非是些封官许愿、鼓舞士气之类的场面话。

    如今他这王爷当得也算是轻车熟路、到了一定境界了:大篇的官话张嘴就来,不仅眼皮都不带眨的,甚至都不用过脑子打草稿了。

    覃柏一边说,一边又仔细看了看这站了满满一院子的各色人等:盔明甲亮地整整齐齐,然而大部分都是生脸。骏猊清点物资去了,椒图在忙着统计人数、收编军队;只有狴犴仍是尽职尽责在站在王妃身边,始终没有放松对面前这些人的戒备,唯独雪河那死丫头又不知跑哪里浪去了。

    五十万人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下子吃下这么多兵马,说实话覃柏心里是有些虚的。他虽然演技出众,算是个出色的戏精,但是既不懂带兵打仗也不懂政治,身边突然添了这么多不知底细的生面孔,赑屃又不在身边,他又何从分辨哪些人可靠、哪些人得时时防备,还有哪些需要拉拢、哪些需要威逼利诱?

    万一要是搞砸了,这些人可都是行武出身,一言不合再搞场哗变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最无奈的是,担心也没用,自己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下意识地看了身边的余妙瑾一眼。她静静地站在那儿,这个向来连细节都要求无比精致的女人,此时的披风上竟是沾染了几滴不易察觉的血渍。看样子大概是从极近的地方喷溅上的,也不知她刚刚是才经历了怎样的血雨腥风,但想必十分危险。

    然而此时她的脸上却显得十分平静,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泰然自若,令他竟然也莫名就觉得踏实下来。

    有她在,大概没问题的吧。

    刚松了一口气,覃柏却忍不住又开始担心起旁的事来。

    虽然从人数上说,这回造反打仗的事基本上算是胜券在握了,但带兵本身也是个麻烦事啊!且先不说军队里还有没有憋着逃跑或者反水的,光是清点一遍人数和物资都已经算是个工程了!这几十万人的偌大军营里,天天人吃马喂的,全是麻烦事!接下来还得稳定军心,出榜安民、整顿军纪,一大堆琐碎的事等着处理——主帅赑屃又不在,哪里有人能干得来啊?

    当然,问题重点是,覃柏目前不仅没本事带这么多兵,更操心的却还是雪河。

    余妙瑾这趟差使办得漂亮,以后不光是在军中的威望激增,就连身为王爷的覃柏,哪怕是为了大局考虑也不能跟她闹得太僵,否则这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出逃的叛军已经基本清理完毕,但城中的百姓仍是关门闭户,连头也不敢露。大白天的街市上,竟是一片空荡荡的,只有偶尔几队服装整齐的军卒来回巡逻。

    大家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只有雪河是个闲人。她无所事事地坐在城门楼子上,看着如蚂蚁搬家一样繁忙的军卒在眼前走来走去。

    她知道这会儿覃柏和余妙瑾正在李景龙的帅府忙着收降的事,自己出现在那种场合,不仅没什么用处,还净是自己给自己添堵。

    眼见着那两人出双入对的心烦,可若是见不着吧,心里也烦。

    如果余妙瑾真是个愚蠢善妒、见识有限的女人,那么自己与她争斗起来,或文或武、或明或暗,总之都是女人之间的较量,就各自凭本事呗!

    ——然而现在这种局面,我还能怎么办?!余妙瑾现在已经站到正义善良深明大义的光环里去了,全身都散发出贤良淑德正宫娘娘的光彩!跟她对着干,岂不就是自己给自己贴了一身‘自私小气’‘不顾大局’‘狐媚惑主’的标签么?!

    呸,你想得美。

    虽然开局就没拿到一手好牌,结果几圈下来还打了个稀碎。

    雪河长出了口气,放弃地大字躺倒在城头的青石砖上,两条腿耷拉下来,一动不动地,若是胸口再插支箭的话就更像一具尸体了。

    “哟,这儿怎么还死了一个?”

    骏猊欠欠儿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雪河恹恹地睁开眼,见是他,摆摆手:“去去去,老纸忙着呢,没空搭理你。”

    “忙着装死啊?”

    雪河瘫在地上,望着明净的天空,咂咂嘴:“人间不值得啊!”

    “啧啧啧。任谁说这个话我都是信的,唯独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有一股特别作的味儿。”骏猊摸摸下巴,嘲讽道:

    “就像你饿了三天快死了,我好心递个饼给你吧,丫又嫌口儿淡了,不夹肉吃不下去。”

    雪河瞟了他一眼。

    从她现在这个角度看,骏猊那张平时看起来还算英俊的脸上,最显眼的部位只有鼻孔。她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滚。”

    “得,那您忙着!我先滚了。”

    骏猊见她情绪不佳,想想也知道因为什么,懒得跟她瞎缠。站起身刚想走,雪河却突然坐起身来叫住他:

    “你等会儿。”

    骏猊回过头,却见她又低头只顾想着自己的事,没下文了。看她神情严肃,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却又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他也不催,就静静站在一边等她想好再说。

    “你跟覃柏说,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

    等了许久,雪河才缓缓开口道:“我答应过他不离开的,但是我觉得,我现在还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

    骏猊眨眨眼,觉得这任务有点过于艰巨了。

    她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身来,拍拍尘土,说道:“你就跟他说,我回去换皮了,这样子太奇怪我习惯不来。”

    点头,这是个好理由。

    “不再回来了?”

    雪河不置可否,神情显得有些沮丧:“等一个更好点的时机吧。余妙瑾做得没错,而且她身上有母仪天下的资质,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站到她的对立面上去。”

    骏猊听了微笑道:“别担心,是你的总归是你的,跑不了。战事结束之后,我也会替你盯着他的。”

    “不,你不用替我管束他。”

    雪河却摇摇头:

    “阿娘说过,在一段良好关系当中,两个人都会从感情中得到滋养,变得越来越好,开心、自在。但是,你看我们现在,谁都过得不开心,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哪句不对就会吵起来。

    我想了很久,这既不能怪他,也不能怪余妙瑾,甚至我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所以我觉得,先分开一段时间对大家都好。”

    骏猊扬扬眉:“听起很有道理。不过,我是觉得他可能不会接受。”

    “那就是你的事咯。”

    “喂。”

    “先送我回巫山吧。”

    “好。”

    ——

    世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转眼便是十年过去。

    宁王赵峥这场轰轰烈烈的靖难之役仅在短短数月之后便以胜利告终,大军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直接抵达京城;大军围困应天府三日后,未动一兵一卒,城门大开,靖难军和平入城纳降,除了皇帝本人不知所踪以外,一切都极为顺利。

    赑屃说过,皇帝赵幼文虽然有罪,但罪不致死,弃城而逃亦是天意。

    当年,宁王赵峥在当时的国都应天称帝,并改年号为永乐元年。四年后,便将国都北迁至燕城,再次出兵漠北,彻底降伏了不安分的兀良哈三卫。

    自此,举国上下再无战事,便开始招募文人入朝,倾尽全国之力准备修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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