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河镇守跪伏在地。

    自己的辖地上出了此等惨案,自己被如何降罪都是错有应的。

    可他委实没有想到,来的这个年纪轻轻的人,竟然会是神帝御前。

    皇朝治下,在文武百官之外,有着超然地位的,四方镇柱,九极行走,十二御前,俱是在修道者手段以外另辟蹊径,不求天地道,而是以皇朝气运龙脉为修为之基石,与皇朝休戚相关。

    他们的一身修为直接脱胎于皇朝御术秘法,举手投足皆是直接引动正封地脉,借气运之奥秘,甚至连天地道力都会呼应,是皇朝真正压箱底的手段。

    而同样的,他们的存在越是强大,就越是能够帮助皇朝镇压气运,增强国运,与修道者分庭抗礼。

    如同天平的两端,人间皇朝与玄门修士此消彼长,同享这一片天地。虽不至于彻底对立,但也多多少少有一些共争天地大道的味道。

    神帝御前无比重要,今日亲临,难道皇朝认为此地发生的事情,背后的干系已经重大到了如此的地步?

    商河镇守不敢再去想。他是四品封镇,治辖有方,陈府之事抛开不谈,本身功绩卓著,只是因为无法凭借自身与皇朝气运共鸣这一点才限制了进路。这个等级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多多少少心里有谱。

    御前驾临,事情看起来,远比想象中的严重太多。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宣下的惩戒却还是律典上可查的那些,重则重已,却不是那等的雷霆万钧。

    “请印。”御前淡漠冷冽的声音又缓缓传来。

    这也是一个极其客气的说法。请印便是要借镇守大印引动地脉,从而行使镇守之权柄。

    御前超然的身份给了他们不宣而直接动用地脉的威能,若是一地镇守出了岔子,御前凭借此威能甚至可以直接代行镇守的几乎全部职能,亦可以废掉镇守的所有权柄。正是所谓代天言,代天行。此时他依照流程让商河镇守请印,看来问罪于商河镇守本身的阶段似乎已经了结,接下来便是查清事实,进而以雷霆手段复仇血恨了。

    商河镇守不敢怠慢,从怀中取出大印祭起。上一刻还平凡无奇的正堂一瞬间被一种庄严宏伟的氛围填满,玄紫二色的地脉龙气凭空生出,如同有生命一般环绕着大印在正厅之内游走不歇。与此同时,大印之上的空中显出一副栩栩如生的山河图景,正是以商河城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山川河水的微缩景象。

    只是若是对此地山河有足够的了解,便不难发现,山河图的一角,与剑冢毗邻之处,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扭曲抹平了一样,留下一个极不自然的豁口。

    御前的目光在那个缺口处停留了几不可察的极短一瞬,面上表情不动,便又将目光转回了商河城内。

    商河镇守放开双手,大印缓缓飘起,直到山河图景大约与人腰际齐高,便不再移动。而那山河图景,便于此一览无遗了。

    御前伸手一抹,那图景的颜色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就仿佛面前真的是一方微缩的小天地一般。小天地中,在商河镇守主持之下只是一堆模糊光点的无数子民,也因着御前引来的沛然地脉之气变得更加清晰。微缩图景不过丈余方圆,却已经几乎看的到每一个光点的移动。

    商河镇守带着憧憬看着御前施为,他还知道,钦天监中也有这么一方图景,当神帝亲至,亲手引动之时,王土之上,莫有不查!

    图景随着御前的手而缩放移动,看似毫无章法,商河镇守却看出来了,这移动的路线,正是几处修为可入眼的修行者驻留之所,看那光点闪烁的明暗,恐怕最高亦是有着四步的修为。

    终于,图景移动到了陈府所在的位置。而此刻,本应该光芒大放,甚至彻夜不息的这一处,却空空荡荡,死寂得如同一片乱葬岗。

    商河镇守听到一声叹息从身边御前那里传来,尾音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之中,仿佛在哀悼这些无辜的冤魂。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从御前那里传递来的悲伤之情,心念随之波动,也感觉到鼻子的一阵酸意。

    “连魂魄都没有留下,行事好绝啊……和我说说,那两名剑冢弟子所执之词吧。”御前的声音无比的轻柔,就像不愿打扰熟睡之人的梦境一般。

    这几日的忧思揣度,商河镇守早已经反复推敲过长宁的话,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半点的纰漏或者线索。此时御前有命,他如流水一般复述出了长宁所言,甚至连其中的换气停顿,以及最细微的语调变化,都重复的惟妙惟肖。

    “那名女弟子可曾有话?”

    “并无。”

    御前单手按下,面前图景和满室异象随着这一按尽数消失不见,大印缓缓回到商河镇守手中。

    御前的鼻尖微微沁出点汗珠,想来维持这等精细的图卷,对于他来讲,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可有画像?”

    “一直备着。”说着,商河镇守从怀中取出几副卷轴。卷轴展开,正是长宁与鹿鸣的绘像,角度不一,俱是精细绝伦,连当日里大战过后的一缕疲惫之色也毫无遗漏。

    御前此刻方才露出一点赞赏的神色,但也仅仅在脸上存留了片刻。当他看到长宁的绘像之时,还是不动声色,待看到了鹿鸣的绘像,却难以掩饰地露出了混着惊讶和了然的复杂情绪。

    这点转变商河镇守自然不会错过,问道:“大人识得此二人?”

    “识得是识得,不过……算了,画卷留下,我要想一想。”

    商河镇守告退后,空荡荡的正堂内便只剩下了御前一人。一束月光从窗外打进来,微微照亮他的轮廓。

    “难怪华后震怒,派我过来,原来是如此。随行的是姒家人?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眉眼。您是怕麻烦,还是嫌麻烦不够大呢?陛下送您去剑冢,您还是怀着怨怼?算了,这些事我哪有资格过问。林寒?是那个林寒?当年叱咤风云一场,没想到今日你的修为已经衰退到死得这么窝囊的下场……幽冥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御前呢喃低语着,一朵云飘过,掩住了月亮,待到云开月现之时,正堂之内已经没有了任何人影,唯余惨白一束月光,无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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