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冼心剑又动了起来,剑势缭乱遮眼,如浩浩大雪铺天盖地。

    这一刻,涂弥终于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曾陪自己看遍昆仑日月雪雨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个人消失的感觉竟是如此平淡,仿佛午后的积雪融进了水里。

    但有些时候,她离去的感觉又那般炽烈,如同烙铁般刻印在脑海里,灼得浑身疼痛,几乎看不清眼前。

    那些有她在的雪、有她陪着练剑的日子、和她一起靠着小桌吃的饭,都再也不会重来了。

    昆仑山上她单独居住的小屋已经绕满了蛛网,大殿里留给她坐的那块蒲团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深山里的野鸡大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再也不会有一品高手提着剑气势汹汹进山来抓它们了。山前广场上的弟子们也可以随意许多,不必再在谁经过的时候散衣跪拜。

    仿佛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师尊的离去。

    仿佛只有她会感到悲伤,只有她每每一在夜里想到自己背上那把冼心剑,泪水便浸透了枕巾。

    长剑撕破夜的空寂,染尽天边幽冷月色。

    涂弥其实很想和师尊道一声歉。不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偷偷跑下山去,害得她担心那么久。

    就算自己其实只是严道活和解晖多年计划的一步工具,她也不相信,这些年里师尊始终只把她当作是工具。

    明明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入室弟子,明明是为了给她治病甘愿亲自入山抓野味的滑稽道人,明明是在最后背一把精钢长剑便消失在她视野里的无情长辈。

    就连最后,严道活也不曾回一下头。

    你陪我看了多少年的落雪,衣袖清寒,直到我背上长剑,你满头霜雪。

    本该是你目送我才对。

    怎么就成你先走了呢……只给我留下这把剑,连回头看我一眼也不愿。

    该说是你太残酷还是太柔弱,知道自己回了头就再也下定不了决心?

    剑破长空。

    一滴泪珠补成新招。

    泪花弹上沧海归,白衣道姑如仙子般浮空而起,足踏虚空,剑影凌动。

    “什么……!”

    莫稻仓皇抵挡。

    半招对半招,电光石火一瞬过后,刀与剑依旧打成平手。

    莫稻亟待举起沧海归,再追一式。丹田气力聚涌至掌心,织成与掌中刀刃别无二致的锋锐刀气。

    半空中的白衣剑客却又新出一招。

    大雪尽。

    料峭春日,一道极寒气机却刹那间在唐家堡上铺展开来,风刀霜剑横铺长空

    剑势未落,冰雪却如碎珠溅玉,瀑布般挂倒在沧海归上,玎珰作响。

    莫稻连连后退,奈何狂雪如生神智,穷追不止,几乎将他虎口震出一道血痕。

    短短几炷香的时间,西天突兀飞来一团厚重云层,周遭十里大雪弥漫。

    莫稻讶异道:“怎么可能!?”

    这般玄妙的大气象,绝非等闲所能眼见。

    除非眼前这位对手,即将晋入一品。

    莫稻哑口无言,心头的骇然非同小可:涂弥竟以不到二品的境界,与他这个堂堂正正的一品高手打了这么久?

    “这有何奇怪的。”

    半空中那名白衣仙子已停了剑招,但却仍然凌空虚踏,停在空中,如仙人临世。

    “不过就是我破不了这一层情障,便晋不入一品罢了。师尊料事如神,又如何猜不到何为我最难勘破的那层?”

    既然看破,既已放下。

    就此立地升一品,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九重天上祥云聚集。

    涂弥起剑移步,凌空运气,遥遥杀向莫稻。

    四周俱是冰雪寒封,寒气浸透体肤,光是维持架势已殊为不易,莫稻此时又怎可能再敢后退。

    他硬着头皮,倒提沧海归,迎了上去。

    “你有让你惦念到如今的师尊,我亦有我放不下的东西!”

    不知为何,他大吼了起来,声音里似乎带着些怒意。

    “这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争来的东西,我背上也还背负着……那么多的遗愿与梦想!”

    他不会忘记,罗印生自杀前对他说的那句“勿要深究”。

    他不会忘记,柳停雷坠入深涧时,刻意留手的那一刀。

    能活到今天的莫稻,也绝不会是那个在第一时间想着退缩的莫稻了。

    少年肩上的匍匐着的亡魂已不再允许他后退。

    如果他心生怯意,那些亡魂会先将他吞噬。而他还想着要接过他们的份活下去。即使狼狈,即使苟延残喘,也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刀剑相交。

    蜂拥的气劲在那一刻尽数交织在一起,凌乱战意四散冲撞,几乎形成吞天蔽日的雄壮风暴。

    而风暴的核心,两名一品高手正在拼死抗衡。

    这是真真正正赌上全部实力的一战。

    唯一的一招,此招过后生者则胜,败者必死。

    胜机转瞬即逝,而抓住那唯一机会的人才能够活得下去。

    这一年来,无论解晖还是东方连漠,都在刻意培养两人一件事情——杀人。

    杀很多的人。有罪之人、连坐之人、当死之人、命不该绝之人。

    为的就是这一刻到来时,涂弥和莫稻都能不带丝毫犹豫地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致对方于死地。

    天地空明,压抑的空气在那一瞬鼓胀到了极致,连风也变得窒息。

    砰!!!

    扭结的气劲在一刹那间彻底爆开,气旋如锋刃般向四周旋转鸣啸,磐石铸就的坚固廊道也在那一瞬被刀剑狂气震得四分五裂。

    刀未离手,剑也一样。

    两个人都知道,武器脱手就是必死的信号。即使脚底的石板已经变成了万丈深渊,他们眼里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有踩着下坠的石块,猛力扑向对方,发动刀砍剑劈。

    涂弥一头撞进了莫稻怀里,转动手腕,扭动手中的剑,庞大劲力将莫稻顶向了临仙道末端的石壁。

    轰!

    剑气轰破了莫稻的长衫,黑色布匹碎片在风中胡乱飘舞。

    尽管身后就是平台,但二人依旧悬在空中,脚底无物可依。

    莫稻一把拧住了涂弥的肩膀,腾身而起,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涂弥扯住了小腿,反而将自己拉了上去。

    丹田都已再无余气,空中的二人再次交过一斩。

    电光石火的一斩过后,二人卷做一个面团般砸向了东方连漠的卧房,又在房前的平台上散开成两片,失去所有气力,翻滚到各自平台的最边缘。

    甫一落地,莫稻便一个鲤鱼打挺,强忍着全身痛楚站起了身子,却发现涂弥已经站了起来。

    先起身的人必然已占得了先机!

    涂弥飞速突进。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她若心有战念,一瞬皆抵。

    莫稻抬手,御沧海归横斩过去,口中高声怒喝。

    铛!!!!

    一式刀剑交击,天崩地裂!

    二人身形互换,而后同时凝滞。

    风过空谷。天地幽寂。

    涂弥收剑入鞘,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眉眼。

    莫稻则苦笑着放任沧海归从掌中滑落,跌坠于地。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断裂的临仙道上,也看不出积雪的痕迹。

    月色重又从密布的阴云中探了出来,静静映照着寂寥的唐家堡。

    就在刚刚,二人都有杀死对方的机会,能够一劳永逸地取得胜利。

    莫稻苦笑道:“算是你赢了半招,不,干脆承认,是一整招吧。”

    “你的第五把刀,并没有刺向我。”涂弥淡淡道,“你若出手,本该是你的胜利。”

    莫稻低下头,望向了自己的掌心。

    原本握着沧海归的手,此时抓着的是一把短刀。

    柳家家传宝刀之一,断海。

    方才身形交错的瞬间,主动放弃沧海归而抽出断海的莫稻,本有机会一刀割断涂弥的喉咙,稳稳拿下胜利。

    莫稻坦然道:“输了就是输了。如果你乐意,早在前一招,就能用剑刺穿我的胸口了。”

    身形交错之前,莫稻从袖中扯出断海刀的时候,胸口其实有着致命的空缺。

    涂弥明明看到了,却没有出剑,放任到手的机会白白流逝。

    二人都沉默了许久。

    终于,涂弥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出手?”

    “为什么我们都不出手呢?”莫稻笑了笑。

    “……我可不是因为于心不忍。”涂弥带着些埋怨地转过身来,看向莫稻,“其实,这间房子里,早就没有什么东方连漠了吧?你在这和我唱空城计呢。”

    莫稻叹气道:“让你给发现了啊……”

    涂弥皱起眉头:“既然这样,你还那么认真地和我打?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虽然先生已经动身离开唐家堡,可我还得负责拖够时间。再说……”莫稻犹豫了许久。

    “再说什么?”

    “再说,我也相信你不会杀我。”莫稻眼神认真。

    “我杀过很多人了。”涂弥面无表情。

    “那又如何?我也相信,你不会杀我。”莫稻笑得没心没肺。

    涂弥翻了个白眼:“服了你了。东方连漠不在这里,他去了哪?”

    “锦官。”

    莫稻的回答令涂弥为之一惊。

    “他特地准备了个假身在锦官城,现在竟反而还要多此一举亲自前往?”

    “假身是为今天之前做准备的。”莫稻摇了摇头,“到日出之后,他就要亲自出马了。”

    涂弥怔愣了半天,才讷讷道:“他准备……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亲自和解晖当面对质,为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彻底做一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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