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九灏有一柄家传神剑,自己却是个落魄书生。

    当他找到解晖,说要参军报国的时候,解晖都以为自己发了疯。

    毕竟沾亲带故,解晖也不好意思就这样拒绝他,只得将吴九灏编进了他自掏腰包组建的由江湖侠士组成的队伍中,跟着大军的尾巴开赴幽州。

    出关后他才知道吴九灏想做什么。身为他结发妻子的李玉儿,和他闹了脾气,离家出走,追随兄长北伐去了。

    李玉儿是女中豪杰,满腔家国大义,一向看不惯吴九灏今朝有酒今朝醉,解晖也略有耳闻。

    如今李玉儿捐躯赴国难,追随李荆去了幽州。吴九灏踌躇再三,参军自然已是来不及,只得拜托有意拉拢江湖势力的解晖带他北上。

    解晖只当是带了个累赘,反正大军开拔,三千人的伙食也不多他一口,并未在意,一心想着赶快跟上大军,参战报国。

    高粱河之战,激战一日一夜,宋军大败,仓皇而退。

    李荆在中军,李玉儿追着李荆,解晖等人本该和败退的宋军迎面碰上,但因为那张出错的地图,两军擦肩而过。

    那也是吴九灏这辈子,和李玉儿最后一次咫尺之遥。

    再见时,二人已相隔数万辽军。李玉儿孤立无援,吴九灏站在远峰之上,亦是无能为力。

    李荆早已吐血而亡,李玉儿不愿就此败走,且退且战,被数万辽军团团包围。

    辽军上将耶律丹峰十分欣赏这位巾帼英雄,特地围而不攻,足足一天一夜。

    第二日凌晨时分,李玉儿自刎于万军从中,死而不降。

    三炷香后,消息传至中军,耶律丹峰正喟叹不已时,却见帐外杀来一剑。

    吴九灏从九品至一品,也只用了那三炷香。

    一剑破九境,又一剑直至中军,摘去耶律丹峰项上人头。

    当时那模样,与如今面前的宇文孤悬,又是何其相似。

    解晖从不曾认为自己能和这些人一样,一朝登顶,他也没想过就那样浪费掉自己这条命。

    一步登天,必遭天妒。凡是顿悟之人,解晖就没见过他们还能好好活在世上的。

    宇文孤悬如今来杀他,自然也是早把性命搭了进去。解晖死不死尚是两说,宇文孤悬却是必死无疑。

    所以解晖才有那一问。

    何必。

    宇文孤悬凌空而行,若仙人降世,所过之处侠者人众尽皆伏地,无人敢语。

    先前追杀徐半风那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

    “回来吧。”解晖道,“不必击其正盛。”

    黑衣人们纷纷如逢大赦,收招而退,重新站回解晖身边。

    这等姿态,宇文孤悬自是求战而不得,以战养战方能蓄势愈精进。

    解晖偏偏便要避而不战,等他自耗精神,竭尽而亡。

    而宇文孤悬亦心存决杀之意,手中折扇步步凋零作尘散去,他眸中精意愈发深沉。

    本不必再多做言语。

    若说解晖还曾有那么几个瞬间,误把宇文孤悬当做过盟友的话。

    那么宇文孤悬,自始至终,从未将解晖当做过朋友。

    此世之恶、笼罩在两朝苍生头顶的阴沉浓云、哪怕赌上性命也要杀死的一生之敌。

    从头到尾,宇文孤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绝无一日例外。

    但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毫无怨言地放下自己一国之公的

    高位的话。

    那也只剩下一件了。

    这些年来,无论身在何处,他的心头,始终都悬着一柄洛神剑。

    到了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宇文孤悬也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浮起了一丝玩味之情。

    “若说何必的话,我大抵是为了一位佳人吧。”

    时过境迁,披上国相朝服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但至少在今夜,命运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一次,宇文孤悬可以坦坦荡荡地立于夜空之下,面对数万人的目光,将当年那些深埋心底的言语,一吐为快。

    ————————

    代楼暮云费了吃奶的劲才爬回楼顶上。

    若是双手俱在之时,当然远不必如此费力,然而就连扯着他的段桃鲤也忘了使力气,放着他在墙壁外头吊了半天,一点一点地蹭了回来。

    也不怪段桃鲤忘了他的存在,若非体内气力耗尽,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代楼暮云也是相当乐意在外头多停上一会,好看看这位造叶国相的英姿。

    不过如今这凌空踏云、凝气而行的功夫,又哪里让人看得出半点一国之相的模样。

    分明是以力证道,功力已臻化境的绝顶武夫。

    就连曾为一品宗师的胡不喜,此时也满脸惊诧神色,瞪大了眼睛。余人自不必多提。

    台上几人之中,最为冷静的,果然还是曾为一国观气之师的诸南盏。

    天地万物,尤以武夫修行、劲力流转,皆系于气盛气衰之间。如今宇文孤悬得现此般仙人行状,其周身气机,定已玄妙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境地。

    然而此等情况下,诸南盏能保持面色不变,实属难得。

    代楼暮云忍不住道:“你曾见过类似的气机么?”

    “若说是这般炽烈的,从未。”

    诸南盏咬住嘴唇,沉声道:“但是类似的,有很多。”

    藏锋守拙,伺机而动。

    而后一出惊天,闻者色变,举世皆惊。

    有者一蓄三年意,剑飞惊天。有者十年意,刀出如虹。有者三十年,则一伞亦可引致天雷。

    四体不勤的宇文孤悬究竟为此蓄了多久的意,无人得知。

    正如也无人知道他今年究竟多大岁数。城府极深的他,看上去却还勉强可说是个少年,仅有眼角的一丝皱纹透露着岁月的沧桑。

    也没有人明白,为什么身为造叶国相,宇文孤悬还要在今夜,亲自拼上性命,与解晖一搏。

    “他手中可只有一把折扇。”苏青荷难以置信道。

    “一花一木一草一叶乃至一滴墨汁,皆可杀人,又何况是一把折扇呢。”胡不喜道。

    宇文孤悬的扇子上,画着泼墨山河。

    正如他胸中万丈豪情,直出如龙,便堪比肩沧海。

    ——————

    宇文孤悬离解晖只剩十丈。

    他手中的折扇,也几乎尽数消散一空,只剩下残破的骨架。

    之前的近百丈距离,他几乎没有受到阻拦,所过之处万众俯首。

    而解晖总不至于再让他前行了。

    区区十丈,宇文孤悬若是想,甚至可以直接御气捏碎他的头颅。

    解晖冷面道:“拦住他。”

    是“拦”而不是“杀”。

    解晖自己也清楚得很,要杀死如今的宇文孤悬,难如登天。

    自己手上并不

    是没有一锤定音的牌,只是那张杀手锏,如今已被自己亲自派往了唐家堡,去诛杀那胆小如鼠得连武林大会都不敢以正身参加的盟主。

    宇文孤悬仰天大笑:“你也会如这般瑟瑟发抖!”

    解晖身畔的黑衣人鱼贯而出,各施绝技攻向宇文孤悬。

    宇文孤悬眉目一厉,兀自立于原地不动,攻向他的数般兵器却一时被尽皆弹开,金铜响彻,鸣声不绝。他周身气息如狂风舞动。

    第一拨黑衣人仅仅消耗了一番护体真气,造成的损伤微不足道。

    第二队紧随其后,宇文孤悬扬起手中折扇,周身气机一时倒卷如潮,作雨点般纷纷向身前洒去。

    刀兵与真气相撞,在宇文孤悬面前铺展开一片寒雨落星,电光石火,扫荡不绝。

    面对着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壁障,宇文孤悬面色不变,徐徐而行。

    仿佛在这一夜,就连天地的法则也在这个男人面前下跪,恭迎他的前行,替他开道,助他无往不胜。

    这并非侥幸,而是这个男人数十年来的艰苦卓绝,终于得到了承认与回应。

    宁可背负起一切骂名的孤勇。

    独对万夫所指而不易其心的决然。

    与一生至爱擦肩而过的愧疚。

    此时此刻,宇文孤悬只知道一件事情。

    如果他最终救不下李顺,这一生的孤独孓然,深谋远虑,都将了无意义。

    人活着并非一定要寻个结果。

    问心无愧已是足矣。

    宇文孤悬微笑着,丢出了手中的折扇,向前抛去。

    十四枚扇骨,在离手的那刻同时分崩离析,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强大气劲,撕破了横亘在宇文孤悬与解晖之间,灿若星河的刀兵之障。

    他自己亦踏着尘辉冲击,倒卷的袍袖散下气息,状若流云。

    我宇文孤悬这一生除洛千霞外,再无行后悔之事。

    直到这一刻,解晖也总算是明白了,宇文孤悬不顾一切,都要杀死他的原因。

    是他的所为将宇文孤悬逼上了绝路。而玉石俱焚,到了这般关头,对宇文孤悬来说,性命亦可弃之不顾。

    既然他只是不后悔,解晖也就没了愧疚。

    自古这般血斗不过生死而已。

    穿透壁障时,十四枚扇骨尚余十一。

    黑袍人枯指一拧,去其三枚。一壮硕者鲸吞气机,又去其三,余人血肉相填,虽当即为扇骨所毙,仍留下其三。

    杀至解晖面前时,十四枚扇骨只剩下两枚。

    宇文孤悬舍身而出,也不顾自己身上被划了多少道致命的口子,也不顾衬着一身仙风道骨的衣袍裂了一半。

    他冲到了自己掷出的扇骨后面,遥遥扯动气机。将之变作一前一后,气机相送。

    虽只是微不足道的木制扇骨,在宇文孤悬手中,却已不亚于名士锻造的神兵利器。

    饶是解晖,在这般几乎逼人至死的威严下,也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一膀大腰圆之人飞快上前,拦在解晖面前,替他挡下这致命的一招。

    两枚扇骨先后没入他胸口,溅起潋滟血花。

    宇文孤悬冷笑一声,扬起右手捏作剑诀,苍凉寂然道:“纳命于我!”

    满场兵声雷动。

    场中人所佩刀枪剑戟,各式寒刃千余近万,一时尽数悬空,悠悠齐鸣。

    宇文孤悬双目紧紧盯住解晖,如成兵神。(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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