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李云说出那句话之后就暗道不好,就算师傅教的东西再没用,但爷爷的心意却是为了他俩,偌大年岁还要秉烛夜授于他。

    所以,不好是怕打,不好也是有些歉疚自己说话没分寸。

    出乎他的意料,无论是以师傅的口吻,还是爷爷黄荆条的名义,没有想像中的爆栗和挂不住的叱骂,缓缓睁开紧闭的眼睛,抬头一看,发现面前的老人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居然带着几分笑意,才发了几通火,又高深起来了?云哥儿理所当然的将其当作阴晴不定前的最后宁谧。

    他再次做好掩头护要害的动作,整个人蜷缩跪着,活像只瑟瑟发抖的穿山甲。

    但是沉默半晌,老道士并未如何动作,云哥儿等待的暴风雨并未来临。

    悄悄抬头,望了望,发现老道士如枯树皮的脸上竟然出奇的顺滑,眼帘微闭,似乎像是睡着了。

    眼珠儿滴溜儿一转,云哥儿捏着嗓子小心问了句:“师傅?”

    老道士神色如常,不言。

    “爷爷?”云哥儿壮着胆子在老道士面前挥了挥手。

    老道士呼吸均匀,不语。

    “真睡着了?呼~~”云哥拍了拍胸膛,长舒一口气,暗想这次的龙门阵还真是长。心道,讲这么大半天,看来也是真的有些倦了,说睡就睡,跟小孩似的,方才还发火呢,都说老小老小,果然是这个理儿。

    不作声息的缓缓起身,揉了揉跪到发酸的膝盖。目光透过漆色皆灰的格子门,院落外的夜依旧深沉,但青瓦屋檐角上那轮趋渐沉下的冷月清晰的对天幕另一头那位发出了换岗的讯号。

    听那些讲着累听着更累的玄乎玩意儿也不能解决肚子问题,他觉着应该做些更实际点儿的。

    计较片刻,李云拿定主意,随即往大堂角落的偏屋走去,门歇着,缝隙里偶尔露出一丝浑浊的黄光,看着那道斑驳烛影下伏案酣睡的小小身影,他想了想,侧着身子从缝隙间挪了进去,随后探出头来,见老人如婴儿般安静,微微松了口气。

    铺床盖被的声音响起,既而是一阵细碎的收拾声响,然后一声吹烛的清音。

    “吱~~~~”

    却是李云侧身出来,轻轻带上转轴松破的房门。

    老道士依旧盘坐于草团上,还是那身粗布麻衣,一切如常。但云哥儿眉头皱了皱,脱下自己的大黑破袄,轻轻盖在老人身上。

    看了眼腰身上别着的那口锈黑的柴刀,又从门口背篓里扯了几个看着扎实的尼龙口袋缠系在另一侧,确认东西都带齐全了,李云随手抄起土墙角落里的一跟尖头分叉的铁制事物。

    “吱呀~~~”

    李云低着头缓缓掩上大门。

    “呜~~”

    一道如鬼魅般呜咽哭诉的寒风不知夜的哪头路过。

    除下那件破黑袄子,少年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薄纤的单衣,冷风拂过,他不由紧了紧身子。

    天色尚早,山鸡也还在睡觉,趁着阿宝和爷爷都休息了,他想摸着黑到山林里看看。

    抬头看了眼破道观门梁上那块客栈招牌似的门匾,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可识,只隐约知道是三个字,也不知道经受了多少年的风雨。

    李云心里有些茫然,神色也有些飘忽。他对师傅说的东西其实很向往,也愿意相信,他不是什么科学的卫道者,他只是一个穷怕了,饿怕了的无知少年,能不老不死是不错,但不吃肉的只有庙里的大和尚,真正不想吃肉的只有佛心坚定的得道高僧。师傅或许喜欢清淡点的,他也可以忍着,但阿宝光靠野菜红薯是长不了大个儿的。

    退一万步,就算最后真的可以修成神仙,但他毕竟此刻还站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还是个人,是人就得供好五脏庙。

    搓了搓手,准备出门。

    “要去林子里?”

    院落里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嗯....嗯?!”

    李云下意识答道,却猛然觉得不对。

    转身一看,老道士微笑着看着自己。

    “师傅你不是睡...”李云看了看屋里,又转头看了看。

    “难道您?!!!”一个可能莫名在心里出现,他真被吓到了。

    “我,我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么?”指了指自己,老道士不知道是问云哥儿还是问自己。

    左右反复快速甩头三次,李云确认自己的眼睛确实没出现幻觉。

    晨风寒峭,竹织的矮篱笆院落里不时飘进几片的冷硬的绿松针,混入散乱堆砌的黑黄腐叶里,不知是新还是旧。

    老道士在院落里,也在屋里。屋里的,很安详,院子里的,很...安静。

    风不大,树叶可以吹三尺高,老依旧穿着那身单薄宽松的白色麻衣,只是不知是光线不好,还是老人的衣服太久没洗了,老人站在五步开外之地,怎么看都有点白得不真切的感觉,仿佛从头到脚都与身后的黑暗融合为一体。

    老人的衣服,没有动,一丝一毫,也很安静。

    老人没穿大黑破袄子,李云有点恐惧,心里有点不安静。

    枯瘦如鬼的身形倒映在李云黑色的瞳孔里,真的有些像。

    整晚上,不,应该是从今日睁眼后开始,少年便不断在接受一些十分荒诞的东西,这些东西不似人间之物。虽然这十多年他天天被洗脑,但今天有些特别。

    爷爷不是爷爷了,爷爷老了,师傅变精神了。

    爷爷说的话很少,听不大懂;师傅说的话很多,听不大懂。

    爷爷老了。

    他有点懂了,但有些不相信。

    但刚刚几个时辰里他知道了那些阴森的事物是存在的,如果那些仙气十足的东西存在的话。

    李云脚下有些僵硬。

    他没有转身,因为屋子里也很黑,他记不得自己出门时把蜡烛吹了没有。

    李云有点怕,但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朝屋里角落看了眼,然后闭眼,脖子艰难的转过去,骨骼缓慢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

    颤抖着双手触向门阑。

    虽然脑子里的那个事实让他不能接受,让他很怕,怕那个事实成为事实。很恐惧,很纠结,但他还没有开始痛苦,因为还不是痛苦的时候。

    确实还不是痛苦的时候。

    在李云颤颤巍巍的手停了下来,因为身后一直微笑的老人突然开口。

    “都睡了,就别全闹起来了。”

    老人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还是微笑。李云收回了手,但没有转头,因为那个都字。

    后背已经被不知是冷的还是热的汗打湿了,三候天,还是很冷的,尤其是被晨间山风吹着。

    他身上不冷,心里,却有些畏寒。

    “屋里的是爷爷,爷爷老了,讲累了,睡下了;院子里的是师傅,师傅不老,也不累,还很精神。”没有得到回应,沉默片刻,老人再次出言道。

    李云满脑子都是一个关于锁链、黑夜、老者的方言传说,昏迷期间也似乎到过类似中转站的地方。

    这句话本来应该没有什么说服力,甚至应该让他更加恐惧。

    但他突然踏实了下来,也不冷了。

    看似沉默纠结了很久,其实在这几句话间的间隔就几个呼吸的事儿。

    爷爷不管变成什么样,不还是爷爷么。

    他很愧疚,自己居然会怕,怕爷爷。

    然后他不再纠结,转头向老人走去,很自然,就跟这十多年来一样,跟十年前第一次见爷爷时一样。

    走到跟前,除了那件黑袄子没穿着,老道士还是那个老道士,白胡子跟白头发搅在一起,还是那么凌乱,还是那么邋遢,还是那么让人觉得安全踏实。

    李云刚要开口,老道士却摇头示意,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等会儿便见分晓。苦禅参悟也不是我道门作风,还是那句话说得好,说一万句不如看上一眼,看来都不能免俗。话说,这南国虽无快雪,却有时晴,这微明不明之际,想来那水泽腹坚之地也差不多快了。我们这儿的不用化,更省事了。若再移步冬林,赏赉一番山间日出之时景,待渴时,饮一捧清甜的山泉,岂不妙哉?”

    “师傅...这时节的山泉,怕是有点僵舌头。而且,这么冷的天看风景?开玩笑呢吧。回头别冻着了,您还是回...”

    悄悄侧头瞥了眼后面,瘦弱少年尴尬一笑。

    老道士却是像未听到他后面说的几个字,玩味说道:“冻着?这么凉快的天儿,舒服都来不及啊。要不,你穿着这么清凉一身儿,是赶去发骚?”

    自己贪着黑去危险的山里,都是为了谁?师傅却这么说,李云唇角微抿,虽然没说什么,但低着的头有些情绪。

    老道士袍袖一挥,将李云头托了起来。

    “当真了?这么大了还闹脾气?行了,爷爷开玩笑的。知道你不容易,要照顾小的,还要伺候我这个老不死的。”

    有这么开玩笑的么?少年对这番没心没肺的解释很不感冒,所以继续沉默。

    老道士却不以为意,自顾自说:“虽说咱们一个惯吃腊肉,一个性喜霜晨,意趣上算是大有曲径。不过,老道我要去看风光,你也要过林子,也算顺道...”

    “这南境虽初雪难落,却也是冬神照拂之地,咱就这么僵着?老道我此刻么...呵呵,却是不惧那个拿锤子的冷面厮的,倒是你,身子骨弱得跟三个月没进食的黄鼠狼似的,又穿这么点,要知道咱这可不比山下...”

    老道士略带神秘的看了眼自身,说道。

    但不觉察间,稍睨了眼北际幽远的墨色青苍,老道士虽然还是带着笑意说着,满是褶皱的脸上却隐有几分肃杀之气,一双老眼老眼中满是星、灰尘、干枯的夜。

    低头的李云自然不会注意老道士神情的细微变化,老人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他也是带着情绪听的,这种没营养的话他自然没听多少,但跟个棒槌似的杵着也不是个事儿,毕竟他本就没怎么生气。

    望了眼竹篱笆外那条通向山林的狭长石子路,李云出声道:“既然...顺道,那,师傅,咱们就走吧,不过,这冷得打抖抖的,我可没那闲工夫赏景。您...实在要去,我也没办法,等会实在受不了了,您就先回来。”

    李云不是市镇里那些衣食无忧被惯坏了的任性少年,他一般也不乱发脾气,一般表现为十分圆滑随和示弱。就是在爷爷面前,他也极少宣泄下生活的不顺。也就刚才被吓着了,还没搞清楚面前师傅的真实状况,才微微动了下冷讷的真性子。

    “好嘞,一会到了地方,你自去四下搜罗,我自去食风饮露,孤酌天光。那,走吧?”

    回复婴儿般天真的笑容,老道士抬步欲走。

    李云说走,却依旧没动。

    “嗯?咋了?还有不顺的地方?”

    老道士停步,等着下文。

    “您不怎么经常出屋,这山里,我比较熟。”款刀少年说了句。

    老道士笑更盛,然后侧身示意。

    紧了紧裤带,掠过身前,几步篱笆门外,石子乱扑,少年扭头笑道。

    “走吧。”

    ……

    ……

    破道观所在的位置其实很险,很奇。

    整座山很高,常年云雾缭绕,四周均是陡峭的巉岩绝壁,人力不能攀,唯青松可植,远处观望,就如一柄孤高冷绝的剑。但其实这座山不是孤峰,在道观外有一条狭长的石子路,连接着另一座山。

    石子路,自然全是石子,没有土。

    整段路就像一座岌岌可危的小桥,连通着道观所在的崖坪。

    说是崖坪,其实外部看来,就像被一只手生生在光滑的山壁上挖了一块儿,鬼斧神工方能至此!道观是青石灰瓦所筑,就几间房子,占地儿很小,所以崖畔显得很大,竹篱笆圈起来的院落外,土质较为松软的地方有几块地,不过看那荒草凄凄的零星情形,瞧着着实有些衰败,这还是加了隔壁山土之后,才长了几根儿。

    没有人知道这座山中道观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谁建的。

    那条石子路很细,云雾遮掩下,如一根发丝,很险,但很稳!

    因为那条路是老道士来后才有的,是他走出来的。

    李云和阿宝从小打这条小径走,上山,下山,进出自如。

    毗邻的山,也很高,但不陡,四四方方的,十分庞大,从上往下看,神似一块印玺。

    笼罩在夜色下的青山里,两个人影在林间雾霭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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