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工、抵、债?”冯烟抬起头,沉郁着面孔地望向他,四个字儿一字一顿地咬过去,带着一种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

    赵郎中这才反应过来,或许是她一直格外地优容于他,他几乎已经忘了,对方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而自己方才过于有恃无恐,很可能已经越过了她能够容忍他的底线。就算是姓冯的需要仰仗他治病,需要一个藏身之处来躲避仇家,但在不弄死他的前提下,完全可以找个偏僻的所在,把他锁起来逼他配药。

    不合作便不给东西吃、或者毒打虐待什么的,这个人,这个女人绝对能做的出来!

    而且姓冯的算是半个同行,她那把刀也煞气十足,如果她真的要囚禁他,他根本就无法通过给她下毒或是其他的办法来自救。自己只能为了少吃些苦头而屈从于对方,治好对方的病,然后失去赖以生存的利用价值;抑或是他开的药没有任何效果,对方失去耐心,把他处理掉。

    就在赵寒泾冷汗涔涔,手脚也愈发地无力,想服个软说些好话挽回一下局面时,只见那女人审慎地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这就,同意了?

    他正怂着,冯烟地一只手又伸了过来,他想要躲,却没躲开。

    然而对方并没把他怎么着,就只是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又烫了……我原本想用烧酒给你擦擦背的。”冯烟起身到灶台边,兑了一大碗温开水,端过来,“喝。”

    原来姓冯的扒他衣裳,是为了帮他用烧酒降温?赵寒泾硬撑着坐起身,接过那碗水,咕嘟咕嘟往下灌。水里加了糖和盐,尝起来有一股很奇怪的涩味,但他还是强耐着不适,把水全喝光了。

    她将碗送到灶台边,折回来,拧了条凉手巾,搭到他额头:“你先前淋雨受了寒,现在又失血,心里还有些郁结,这病且要发作几日。你父亲的忌日,还赶得及么?”

    “不急,还有几天的。”他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他爹的事情,心里那些委屈便散了小半;可他一想起姓冯的又是掐他脖子,又是拿刀砍他,忍不住又要夹枪带棒地回嘴,“只要你别再折腾我,早晚能好。”

    那姓冯的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竟真个答应了:“好,我以后再也不折腾你,你且放宽心,好生将养着,嗯?”

    “谁、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现在说得好听,回头又要喊打喊杀的。”脑袋愈发昏沉起来,赵郎中往被子里蜷了蜷,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烧。但他固执地认定,这是因为他正发着热,才不是别的什么缘由。

    “不会,你现在很有用,如果你就这么病死,我很难再找到一个合适的郎中。”冯烟把手搭到他肩窝,帮他推拿因发热而不适的关节,“所以,不管是我,还是另一个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哦,因为他现在还有用是吗。赵寒泾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偏偏又不能否定,只有姓冯的跟他这么说了,他的人身安全才能够得到保障。赵郎中干脆闭上眼,自暴自弃地任她摆弄,并开始由衷地怀念起,那个会因为吓得他胃痛而认错、还煮兔肉粥给他吃的冯阿嫣,赌气道:“等我治好你,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随随便便就可以被你灭口了,对吧?”

    “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以你的身体状况来看,思虑过多的话,不利于康复。这件事的确需要一直保密下去,但我仍可以做好其他的安排;倘若你认真地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你。”冯烟顿了顿,补充道,“她说,你会因为受惊吓而胃痛,这样很不好。”

    赵寒泾思考了一小会儿,忽而明白,这个“她”,指的是冯阿嫣。

    “那,如果我认真地遵守了约定,等你的双魂症治好了,你要怎么处置我?”这会儿他头没那么痛了,有点昏昏欲睡的,却因为害怕再做噩梦,强撑着睁开眼,缠着她和他说话,“不许敷衍我!”

    “我可以带你回京城,给你置办个宅子,或者住到我家里去。为了安全考虑,希望你能老实一点,时时刻刻待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她的手移到他后颈上揉了揉,唔,还是太瘦了些,硌手,要是再丰盈点儿便好了,“不过你大可放心,吃穿用度上,我不会亏待于你,你有甚要求,尽管可以提出来,只要不过分,我都会尽可能地满足你。”

    她蓦然想到,冯阿嫣在信里提过,这小赵郎中一害怕了,便要往被子里钻。她觉得有点好笑,但她不知道该怎么笑,忍不住提出了一条其实很不必要的设想:“到时候,我到南洋客商那里,给你订一条鹅绒絮成的大被子,如何?”

    莫名其妙的,冯烟突兀地有了种自己在养外室的错觉。

    她就此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万一赵郎中当真就是那个人的话……有他师父的信物跟嘱托,也算是有父母之命了;反正明面上她不能“娶妻生子”,也不怕被人称作断袖,到时候直接把他当“夫人”抬回家,赡养他一辈子,似乎也是可以的?

    “哼,骗人,你药费都还不起……哪能买那么多东西……”赵寒泾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等冯烟再去戳他时,小郎中只是吸着鼻子,把脸转过一边去,显然已经睡熟了。

    冯烟抽出手,替他把被角掖好。

    的确和“她”说的一样,小赵郎中是挺可爱的。

    她观察了一会儿,确认赵寒泾呼吸很匀称,面色稍微好看了些,睡得也很平稳,不像是做噩梦的样子,于是放心地去淘了些米,用小砂锅慢慢炖着。小郎中失了血,又受了惊吓,合该好生进补一下的,可惜这山里的条件实在有限,只能等以后再行调养。好在他所携带进山的祭品里,还有些桂圆干枣之类的果子,她捡了几颗出来丢进锅里,又添了一大勺黄糖进去,倒也聊胜于无。

    除了粥,她还翻到了前一天阿嫣从那些细作身上搜出来的干粮,是些秫米面的饼子,也在灶台上用锅重新蒸了一遍,比粥更能果腹……只要不告诉赵郎中,他应当不会忌讳的。

    尽管天气晴朗,但毕竟已是秋日,且在山中,风穿过破门板子吹进屋里时,还是很有些凉意。小茶炉和灶台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冯烟扒拉着几根烧黑的木条,调上水,用右手来写字,给“冯阿嫣”留书。

    她之所以肯相信那封信,不只是因为字迹和行文习惯,更是因为,不论是“冯阿嫣”还是“冯烟”,都是她年幼之时曾经用过的名字。既然两个自己都记得坠崖之前的事情,那么病因大概正如赵郎中所说的,是因为她的后脑撞到了山石,以及父亲的死。

    父亲是养育她长大的人,是她一直所追寻着,想要模仿、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当时,父亲受了重伤,断气前,曾和她说,不必觉得哀伤,以死尽忠才是他最好的结局。

    他的确是瞑目的。

    但她却实在是无法咽得下这口气。

    冯烟摸了下自己头上的木簪,仿佛是确认它还在自己手里、还好端端地别在自己的发髻里一般。如今她再没什么人可以依仗,是时候该她自己来接过这个担子了。

    至于赵郎中……她回头看向那个睡着的青年,他安稳地窝在被子里,一阵风过,似乎是觉得有些冷,无意识地蜷了蜷身子。她想起门外晒着的那些衣衫和被面儿,都拆洗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地晾在绳子上,心里不知怎的软了一瞬——起码还要在此处再停留半个月,等他睡醒了之后,把门重新钉一下吧。

    赵寒泾并没有睡很久,等他饿得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时,满打满算也才过了一个半时辰。但这一个半时辰里,他很难得地没做什么噩梦,所以尽管还没怎么退热,头晕乎乎地发沉,他也觉得自己舒服了很多。

    睡前喝了一大碗水,他这会儿醒了就有点想解手。赵郎中翻了个身,趴在褥子上歇了一会儿,然后两手撑着慢慢爬起来。原先躺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这么一动弹,才感到浑身的关节都涩得发疼。当赵寒泾试图稳住身形,正担心自己会眼前一黑咕咚一下跌回去时,一双手有力地捞住了他的腰。

    是冯烟。

    他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借着她的搀扶坐起来,俩腿耷拉在炕沿儿上,自己弯下腰去穿鞋:“我就是想去趟茅房……”

    “我扶你去。”

    “哎?不行不行!我自己去!哎——”哪成想姓冯的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小赵郎中惊呼一声,生怕自己摔下去,本能地揽住对方。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两只胳膊已经死死地环紧了冯烟的颈子。赵寒泾不禁开始埋怨自己,做什么胆子这么小,这会儿都抱上了,要是再推拒来推拒去,倒显得他多矫情似的。

    幸好那姓冯的只是把他抱到了茅房的门口,嘱咐他完事儿了喊她,然后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小郎中觉得自己脸上都臊得慌,红着面皮放完水提好裤子,打算自己走回去——结果没走出两步,膝盖一痛,差点跪到地上去。

    冯烟听到声响,从屋后绕出来,二话没说便把人抱了起来,直接放到了炕沿儿上,又端了盆热水和胰子过来:“洗手吃饭。”

    “嗯。”他还在跟自己那两条不争气的腿怄气,一边洗着手,一边嗅了嗅,这时才闻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甜而热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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