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也有人和他这么讲过。

    ——生而为人,是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

    但是,五年前,就在跟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那个人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万一、万一,冯阿嫣和他说完这句话,也回不来了呢?

    赵寒泾不敢再想下去,虽然他身体不好一贯休息得很早,虽然冯阿嫣也嘱咐他让他先睡,虽然他今天真的很疲惫……但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便要浮现起五年前的那场大火。

    以及火场中那些倒在血泊里的人。

    他时常会梦见那天发生的事情,然后梦见那些死去的人。一具具尸体都站了起来,眼睛都变成了两个黑窟窿,他们一起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向他呐喊着。赵寒泾清楚,他们说的是,快走。

    他这辈子才过了十八年,可能以后也不会活得很长,但失去很重要的人,这种感受他已经体会过两次了。但冯阿嫣算是什么重要的人吗?他不知道。他不过是才认识了这个人一天而已,甚至于这一天的回忆,除了那碗兔肉粥,都不是怎么愉快的。

    但他害怕,害怕她不会再回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灯油也是静静地燃烧着。茅屋外的呼啸声越发地凄厉起来,宛如有什么善于滑翔的东西藏在风里,跟随着空气的流动哀嚎哭泣着。他只能抱紧了自己的枕头,整个人都有点惊虚虚的,也不敢往门外看,就只盯着灯芯上摇摇晃晃的一豆微光,等冯阿嫣回来。

    “苦哇——苦哇——”这喊声乍然高亢地回荡在山谷间,吓了赵寒泾一跳,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谷底有一片芦苇丛生的湖泊,里面很多秧鸡,所以这只是姑恶鸟的夜鸣而已,并非什么惨死的厉鬼。

    而正扛着人往另一条山路上拐的冯阿嫣,也听到了这一段凄厉的夜鸣声。

    赵郎中胆子那么小,还被一个人留在茅屋里面,听到这种鸟鸣,或许会觉得害怕的吧?

    她得赶紧把事情办完才对。

    冯阿嫣选择的目的地,其实离赵寒泾的茅屋不远,但如果老老实实走山路的话,就要走很久。她自恃轻功还不赖,于是直接从断崖处往下跳,并选择了那条通往桃薪县的路,赌的就是他们认为她伤重没药医,走不远的。

    她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把肩膀上的重物丢了下来。这一动作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嘶,大概是有点儿渗血,等下请赵郎中再帮自己包一下好了。一想起赵郎中,她心里空落落的那块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

    死掉的人就让他们往生去吧,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的。

    而灌木丛中,那男人还在小声地啜泣:“求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会做的,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她不禁为之冷笑,为什么同样是怂包,某只小耗子就看起来就那么的顺眼呢?

    哦,对,人家赵郎中可没做过坏事的。

    “……什么都可以的!那个小白脸,他能做的,我也能做的,我会比他做得更好的!”他仿佛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切地想要凭着这根稻草爬上岸;他不想管眼前这个人到底是男是女了,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活着!“我知道你们这种人都会、会有那种癖好!他身子弱,受不住玩儿,但我可以的,我——”

    嚯,你把小赵郎中当成什么人了?

    冯阿嫣突然间意识到,赵郎中的确是一个非常少见的、不拿两腿间那玩意儿而是用脑子思考的男人。她冷漠看他仰着脸,看他尽量摆出一副可口的姿态,拼命往她脚边蹭,模仿着赵寒泾那种惊惶失措的表情,装成一副可怜又无辜的样子,试图讨好她。

    虽然这个人的的确长得不难看,甚至说还有那么几分清秀,但他现在这幅模样,就如同一只表皮溃烂的蠕虫似的……甚至比蠕虫更黏腻一些。她并非没见过满脑子里都是小娘甚至是小倌的糙老爷们,还一起办过差事,但地上这人,就他娘的让她觉得恶心。

    一个被专门培养到敌国去杀人的细作,背后背负着那么多的人命,是如何能涎得下脸来,扮做这幅德性的呢?她突然有点佩服南魏对细作的训练了,在这种时候,这人想活命不是不可以,但他居然不想着怎么证明自己的利用价值,居然还有心思去观察模仿赵郎中。

    她心底升起一种所有物被人给窥伺了的膈应,于是冯阿嫣用鞋尖抬起他的下巴,打断他的话,摆出了一副亲切的笑脸,问道:“那你可知道,赵郎中和你、和我,哪儿不一样吗?”

    他愣住了:“不、不知道。”

    风声愈发凄厉,乌云再度翻滚着聚集起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边一角稀疏的群星。

    又要下雨了。

    “你应当清楚的啊。”她随意地一抛,把自己的团领袍丢到身后的树上,举起了手中的刀,“他的手,是用来救人的;而我们的手,是用来杀人的。你又不是没拿过刀没沾过血,怎么这都不清楚呢。”

    一道惊雷咔嚓嚓从穹顶掠过,照亮了男人永远定格住的面孔。

    女人在那尸体的衣服上擦净了自己的刀,自言自语道:“原本呢,我是不大乐意杀俘的,所以故意谈了些不能有第三个人晓得的事情给你听,这样我就不会在不该手软的时候手软了。不过,如今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在大雨落下之前,冯阿嫣及时地赶回了茅屋,并顺手把门口那几具尸体都沉进了屋后的小瀑布里。她远远看到屋里已经黑下来了,以为是赵郎中已经睡下,还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人家,干脆自己胡乱包扎一下算了;等她一进屋,才得知不是赵寒泾睡着了,而是灯油燃尽,天阴下来又没了月光,他在暗处看不清东西,怕把自己给摔着,就没敢下炕添灯油。

    ……赵郎中这架破车,到底还有多少小毛病哟。

    重新点起油灯,冯阿嫣解开革带,脱掉衫子,并解开了中衣的衣带,随口闲问到:“不是说让你先睡么,怎么熬到了现在?”

    “你、你突然脱衣裳做什么!”赵郎中第一反应便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脑袋瓜子恨不得贴到墙边去,“你是个姑娘家啊,如果你真的是个男人什么都好说,可你现在是个姑娘家!外衣也就算了,你连中衣也脱!”

    她宽着薄衫的手一抖,终于开始意识到,既然赵郎中已经知道她是女的,那自己不打声招呼就脱衣裳,确实不大好;但她既不想就这个问题跟赵寒泾服软,也不想恼羞成怒地去欺负他,那样显得她心眼儿多小似的……便轻描淡写地向他解释道:“我背上好像在渗血,得重新包一下。”

    “啊?”赵郎中再顾不得捂眼睛,匆匆忙忙趿拉着鞋下地,把水壶提溜上茶炉温着,洗干净手,从药箱里翻出来金疮药和新的棉纱条,再去帮冯阿嫣检查她背上的伤口。

    等一圈圈拆开她裹伤用的棉纱,赵寒泾十分中肯地评价道:“何止是渗血,简直是直接崩开了,而且棉纱都夹到伤口里去了!你到底还是人吗,这种疼你也忍得了?”

    “我觉得……还好?”冯阿嫣坐在木桌跟前的条凳上,有点心虚地回答道。

    “那你可千万别往我身上划口子,你倒是觉得还好,搁我我是要直接哭出来的。”赵郎中一边帮她重新敷药,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她,“我没带缝针,所以只能先这么包扎上,那人不是说,他们的人都撤走了吗,你明天能别动弹就尽量别动弹了。至于吃饭的问题……要是实在不愿意吃腊鱼,那些糕点就都给你吃好了。”

    对于赵寒泾的慷慨,冯阿嫣不由得有些诧异:“那不是你给你父亲带的祭品么?”

    厚厚地往伤口上糊了一层金疮药,加了块浸满烧酒的干净棉纱垫着些,赵郎中有条不紊地往她身上裹新纱条,尽量不直接碰到她前胸:“你之前还说我发癫!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而且我爹也是郎中啊,你不要怀疑我们家医德好吗,他要是知道我把祭品拿去救人一命,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的……你把胳膊抬高些!”

    她依言将双臂抬得更高,越发觉得这个郎中有趣了:“你平日里坐堂问诊的时候,话也这么多么?”

    虽说是絮叨了些,不过嘛,若是放在赵郎中这儿的话,倒也并不招人讨厌。

    “嫌弃我话多,那你就自己包扎呗。”他嘴上这么怼着,手里却仍是仔仔细细地缠着棉纱。冯阿嫣这个人,来历不明,武功高强,还特别的心狠手辣,但不管怎么说,她回来了。

    比起晕血、胃痛、夜盲什么的,赵寒泾还有一个不能对人讲的毛病。

    他特别害怕等待。

    五年前,师父说,等他做完他该负责的事,然后师父死了;师兄说,等火熄了便不用怕了,后来师兄死了;一年前,老爹说,等到秋天他的病就好了,秋天到了老爹也走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留下他一个人,守着一本永远也不能为世人所知的簿子,自己活下去。

    幸好,终于有这么一天,冯阿嫣说,等会儿她就回来。

    于是她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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