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声色地坐在炕沿儿上,看他跟个成了精的冬瓜似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十分热闹,那一脸的错愕绝对不似作伪,便一手稳稳端着碗,另一只手单手去解他腕上的绳子:“任由你继续穿着湿衣服的话,你会病倒,所以我就打了缸水,帮你擦了身子换了衣服——因为无法确定你到底是什么人,便只好先捆着你了,抱歉。”

    赵寒泾揉着自己红肿的手腕,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碗,总觉得比起眼前这位,自己才合该是个柔弱的少女。他只好安慰自己,术业有专攻,毕竟作为一个郎中来说,自己还是很有些建树的。

    碗里是热乎乎的药汤,汤底清澈,有点儿发甜,他尝试着喝了一口,嗓子里竟然舒服了不少。

    都不问问是什么,就敢喝么?女人见他眼睛发亮地看过来,莫名有了些解释的耐心,道:“我看你行李里面带着些常见的药材,料想你醒来时喉咙可能会痛,喝姜汤的话,恐怕不是很舒服,就拣些甘草、白菊、陈皮之类的,又在屋后摘了些银丹草,煮了汤。”

    这居然是……同行么?

    赵郎中砸吧着喝光了那碗汤,银丹草辛凉,发汗疏风,的确用的很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虽说这位姑娘乍一瞧起来,眉目清正,着实不像是什么坏人;但他看她的时候,心底会隐隐有些发毛,后脊梁也凉得很。或许是出于年幼时所学技艺的缘故,赵寒泾的直觉一向都很准,什么人要是能让他越相处越觉得坐立不安,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善茬子。

    ……那自己还傻了吧唧的就把汤给喝了。

    “你……您……您是?”赵郎中斟酌着词句,决定先和她谈谈,没准儿谈着谈着这位大佬就自己离开了呢。然而他再怎么故作镇定,他的身子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这个小动作,直接暴露了他内心的狗怂。

    那女人接过他喝空的碗,略略思索了一下,像是在考虑该和他说多少、怎么和他说:“我叫冯烟,炊烟的烟。路过泾南山,因为被仇家追杀,受伤坠崖。”说完,冯烟像是等着他礼尚往来一般,一双招子黑沉沉的,就这么沉默地望着他。

    迫于压力,纵然万般不愿,赵寒泾也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啊,我姓赵,家住在桃薪县,是个郎中。我是去走亲戚,结果才出门半个时辰,就赶上下大雨,走了两刻多的功夫,雨太大冰雹太厉害,实在走不下去了,到路边躲雨,看你挂在树上,然后我在附近找到这间荒废的破茅屋……”

    “你说谎。”她沉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愣住了。

    冯烟端着碗,脸上丝毫没有戳破他谎言的得意,也没甚被欺瞒的愤怒,以一种平静过度的语气陈述道:“我坠崖的地方,在这间茅屋的东北方向,而桃薪县在泾南山的西南方向,泾南山里似乎没有需要绕路的地貌吧?你从家出发半个时辰后开始下雨,到我跌下来的地方是两刻左右,以这种驴车的速度,东北方向,五刻的车程——你家住在青蒿县,而且还是在县城里面。”

    赵寒泾憋了半晌的冷汗,此刻终于流了下来。

    “你的行李里面有香烛纸钱,还有一些糕点熟食,都精心地用小块油布包裹了起来,走亲戚可以带特产的吃食做土仪,但不需要带香烛吧?这种草庐,按照本朝风俗,一般都是结在坟墓附近的。不年不节,你带着香火贡品进山,因为最近是某个人忌日?这屋子的确很久没住过人了,但你的驴喂得很好,一间‘荒废’的屋子,驴棚里备下的草料却并未腐烂——恐怕是有人时常过来检查并更换。”

    直到此时,冯烟的面孔上,还保持着一种十分从容而冷淡的礼貌:“我有很多种能让你说实话的办法,但我暂时还不太想对我的救命恩人作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了解了么?”

    “……”他只觉得小腿肚子都在发软,不敢不答话,声音都开始打颤,“了、了解了……”

    其实,越是嚣张咆哮式的威胁,越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多半色厉内荏,实际上做不得数的;怕就怕这种客客气气,一边用一种和你商量的口吻,一边拿刀逼得你只能乖乖听话。

    憋屈得喉头发苦,赵寒泾不禁暗地里埋怨自己这个手贱啊,当时怎么就不能装没看见,低着头赶紧走人呢?

    冯烟见他很识时务,便也没继续恐吓他:“你叫什么,家住何处,作甚营生,为何进山。”

    “我叫赵寒泾,寒凉的寒,泾江的泾,家里头确实是开医馆的,这个我没骗你……住在青蒿县泽化坊,是因为我爹的忌日快到了,这才进山祭拜的。”赵郎中见对方完全一副审问的架势,不敢再编瞎话,只得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

    “你父亲?”冯烟的眼皮突然一跳。

    “嗯,对,他、他过世快一年了。”对方的气息莫名地柔和起来,那种压迫感也收敛了回去,这让小郎中觉得舒服了很多。虽然有些好奇,但他绝不敢细究其中的缘由。

    与冯烟这种人接触,知道的越多,就死得越早。

    而冯烟又像是拉家常一般,闲闲地问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他不敢不说,怕被打,又不敢瞎说,怕识破了被暴打,只得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雨,夹着几声发闷的雷;风从门外呼呼地透进来,连带着潲雨。赵寒泾只穿了两层单衫,方才又淋过雨,此刻便觉得有些冷。他觑了眼冯烟,似乎是因为失血略多,对方脸色也不甚好看,白里掺满蜡黄,却像是半分都不觉得冷的样子。

    支使冯烟去关门,显然自己是没这个胆量的;而自己主动去关门的话,他又不敢挪窝,生怕遭了对方的怀疑,惹得她要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天可见怜,从被她戳穿直到现在,他都没敢挪换个姿势,一条腿折起来压在屁股底下,都快坐麻了。

    “那个……”赵郎中不得不鼓起勇气,用一种近似于寒暄的语气试探道,“你有没有觉得,雨下得有点、阿嚏——冷。”他两手捂着脸,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整个人都觉得有点儿不好了。或许以冯烟先前过的那一种富贵日子,很难会见到他这般的人,赵寒泾觉得,她看他的眼神都和方才的有些不一样。

    “啊,是有些冷。”冯烟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又瞧了他一眼,总算拢上了令赵郎中无比在意的衣襟儿,起身走到屋子另一头,从落在墙角处的矮柜里面拎出来一条被子,抖搂开了,包元宵似的把赵寒泾整个都裹了进去,就留下个小脑瓜子露在外面。

    小郎中:“……”

    这可比他更像是屋主呢。

    他蜷在被子里,偷偷伸开自己麻掉的腿,看到对方真个走过去,把门给掩上了;那扇破破烂烂的木板门挡不住雨,她转了一圈,从柴堆里挑了四根比较结实的树枝,又扯了块油布,摊开四角,徒手用短树枝给钉到了门上。

    这番江湖高手一般的操作,直惊得赵寒泾目瞪口呆。

    如果能徒手把树枝摁进墙里的话……赵郎中吞了吞口水,墙可比他结实多了。

    虽然这么一来,他更害怕冯烟了,但作为一个郎中,却要被伤患给照顾,赵寒泾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缩着颈子问道:“你伤口真的不打紧么?要不,你歇会儿?”

    “怎么歇?”江湖高手明知故问道。

    “就、你再拿个褥子呗……”为表诚意,尽管这盘炕上再躺俩人都绰绰有余,赵郎中还是往墙边挪了挪。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尽量想要和冯烟打好关系的,对方只要能稍微顾及到他一点点,那他就能过的很舒服了。

    冯烟从容地搬起了赵寒泾的石头,真诚地去砸他的脚:“不是你自己说的,男女授受不亲么?你未曾娶亲,我可得为了你的名节考虑啊。”

    “……”这要不是他确实打不过对方,他真的就一巴掌糊上去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冯烟还是又翻出来套被褥;矮柜里居然还有两只枕头,于是也一并拿出来,拍了灰,并把其中一个递给了赵寒泾。

    抱着枕头趴在被窝里,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赵郎中就有点犯困。今儿这一天过的大起大落的,弄得他心累,还没到中午,他就想睡午觉了。但看见这枕头,赵寒泾还是有些感慨:“从前呢,我爹……他其实不是我亲爹,是我义父,然后呢,他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带我过来住一个月,陪我义母说说话。但是我没见过我义母,她走的很早……我爹说他不想续弦了,再娶多少个老婆都不是从前的那个,然后他就收养了我。”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她冷淡地附和道。

    但他其实能听得出来,这声附和,可能是冯烟今天对他说的唯一的一句真情实感的真话。赵寒泾扭过头,隔着炕桌看她宛如即将下葬一般的躺姿,突然愈发对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感到好奇。他稍微思考了下,觉得自己的问题并不过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你也很期待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东西么?”

    好像姑娘家都有这种小心愿似的?这么看来,其实冯烟倒还不算那么不寻常。

    但冯烟并没有回答他。

    她睡着了。

    果然,就算表现的再强悍,她现在也是个需要休息的伤患。赵寒泾在被子里蜷了蜷,他其实没指望对方回答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失落。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黏,外面的雨大了起来,雨点儿打在树叶上,声音又有些催眠。

    哪怕要死,也得先睡饱了再说。

    小郎中这么想着,干脆放纵自己陷入了沉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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