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7日晚上五点时分,在常麓市南山区昏暗的街灯亮起的时候,街道上已经难觅行人的踪影。低矮的楼房之间那些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定,远远看去像一点点即将熄灭的火苗。正在这时,何贵驾驶着他的黑色帕萨特轿车从高速上驶入这座城市的边缘。而面前迎接他的是一座矗立在榆树林中锈迹斑斑的旧广告牌。

    身为职业的明星经纪人,何贵却没有经纪人特有的气质。他的面颊凹陷,身形极瘦,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一边,倒有七分像一名教师。何贵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去扶鼻梁上松垮垮的黑框眼镜,这是他第一次来常麓市,对于这座城市而言自己是一个陌生的存在。在绕下高速公路的匝道附近,何贵向着眼前不远处的广告牌投去了诧异的目光。广告牌上挂着的照明灯,将进城的公路照得亮如白昼,可这个巨大的铁架子上面并没有印着某张熟悉的明星脸。一片空白的铁皮让何贵皱紧了眉头,心想:这座城市是怎么回事?他猛嘬了一口左手中即将燃尽的香烟,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随着越来越接近这次旅程终点,何贵感觉到心中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在循着电子地图又行进半个多小时以后,何贵座驾的车灯从尘土飞扬的小路蹿出,刺入常麓市的主干道。常麓市的中心地带已经近在咫尺。高档化妆品、西餐厅的广告在数十米高的电子荧屏中共舞。一幢幢漂亮的写字楼从街头排向街尾,一眼望去都看不到尽头。何贵放松油门在路上低速行驶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在这座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森林中迷路。

    值得瞩目的是,受到即将到来的一年一度圣诞电影周的影响,常麓市有近一半的电子广告都被用来宣传将在电影周举办期间上映的电影。熟悉常麓市的人自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对初来乍到的何贵而言,眼前这一幕幕流光溢彩却把他整个人都震慑住了。在他的眼中,一座城市的电视电影产业的占比,没有道理会呈现出如此大的规模。毕竟,相较于其他的娱乐产业,无论是电视还是电影,都是一项高风险的投资。按照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理论,投资人为了分散风险与提高收益,也应该对其他产业注入相同的关注才对。

    何贵从小就很喜欢看电影,看电影里面的故事,看电影里面的人物,看电影里面的布景。但是,何贵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条件成为一个演员或者一个导演。于是乎,怀着对影视工作者的欣羡,他决定另辟蹊径,做一名职业的明星经纪人。想着自己能在这个行业里汲取经验,有朝一日能够变成一个真正的电影工作者。

    一转眼,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但何贵却仍旧在经纪人这个行当里头艰难求存,不仅成为电影人的梦想依然遥不可及,就连他的本职工作上的竞争也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几度让他濒临被开除的境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的明星经纪人生涯,已将何贵的眼界变得逐渐开阔。使得他在踏入常麓市地界后,能够比常人更快地理解眼前的这座城市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存在。这座仅凭借着娱乐产业,GDP就能超过4000亿的城市,对于每一个条件良好且愿意拼搏的艺人而言,无疑是孵育成功的最佳选择。

    何贵看着眼前的繁华景象,心中想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但却始终没有绕过他手中的艺人。他摸了摸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接着拨通了他旗下的唯一一个艺人—刘如虹的电话。

    “嘟……”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如虹,我已经到了。”

    “你到了哪里?”

    “常麓市!还能是哪里?都现在这个日子了,那个能上广告牌的明星竟然还没有定下来,真不愧是常麓市啊,竞争真是太激烈了。”何贵兴奋地说,“只要你好好把握好这次的机会,在常麓市大展拳脚,那距离变成大明星的日子真的就不远了!”

    刘如虹听完,呼吸顿时变得粗重起来,她看向墙上的挂历,距离圣诞节距离今天只剩下一周的时间。为什么会是现在呢?何贵他究竟在想什么……

    “何经济,我想了很久,要不还是算了吧,我真的心里头一点底也没有。要是……”电话的另外一头的刘如虹咬着嘴唇欲言又止,何贵这次贸然的常麓之行令她心慌。

    何贵太熟悉刘如虹了,熟悉到连她要说什么话都一清二楚。可何贵还是强压住火气说:“我们公司的赵茹阙你知道吗?”

    “知……知道啊,怎么了?”

    “你要是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走她的老路,你难道想不明白吗?”何贵一拳擂在方向盘上,汽车发出的喇叭声着实吓了刘如虹一跳。

    赵茹阙是刘如虹一个公司的艺人,算起来她还是刘如虹的前辈。但自上次拍完电视剧《她的容颜》之后到现在,赵茹阙却已经在家闲赋将近一年的时间,按娱乐圈里的规则而言,这可以说和退休没有什么分别。

    刘如虹自然不想变成她那个样子,但即便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她却还是不愿意为自己做出必要的改变。刘如虹是打心底害怕常麓这座城市。

    “何经济,圣诞节快到了!我们现在做动作很容易处在风口浪尖,而且我还问了徐经纪人,他也……”刘如虹轻声说道。

    “徐上进?他又和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了!”何贵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暴跳如雷,无论刘如虹说到谁的名字都好,怎么偏偏是他的这个死对头呢?

    “没说什么,就是徐经济他上次不是……”刘如虹赶紧否认道。

    何贵粗暴地打断了刘如虹的话,忿忿不平地说:“他徐上进懂什么娱乐经济。我实话告诉你,赵茹阙已经不是第一个栽在他手里的艺人了。如果无法保持曝光率,你很快就会和她一样过气,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连续约都成问题。”

    刘如虹对何贵的危言耸听有些恼火:“可是我现在还有通告可以出,你这是拿我的未来去赌呀。”

    “不只是你的未来,是我们的未来!我为了你,这两年的绩效掉了两成之多,你再在这种紧要关头拖我后腿,我也没活路走了!就算我求你了,你来一趟好吗?”何贵哀求道。

    何贵的最后一句话令刘如虹更加不安起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柔声问:“是不是你妈,她又……”

    “你……你又听说什么了?”何贵的声音十分没有底气。

    刘如虹拨弄着她的头发,遇事向来没主见的她,面临眼前这样的问题总是很难做出决定。这次,何贵人已经到了常麓市才打电话告诉自己他的计划,这种先斩后奏的方式,让压力全部倾斜到了她这一边。往日还有何贵帮她做决定,可这次却再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在权衡再三之后,刘如虹终于还是心软了,她无奈地回答道:“这次,我听你的吧……”

    “真的吗?真是太好了!相信我,我一定能让你红的!”听到这个回答,何贵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抓了抓头发,削瘦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何贵知道刘如虹现在还有许许多多的顾虑,但是他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只要能成功劝说她来到这座城市,那么一切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也许今后刘如虹会无数次地后悔今天答应何贵的请求,但今天晚上的这通电话里她确实真的狠下了心答应了何贵,她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刘如虹心里知道,常麓这座城市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涉足的。她这样做或许也只是不习惯违拗何贵的话罢了,在电话的那头刘如虹心中暗暗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听你的话了。

    “周惜那边的事情你解决了吗?她说过钱要现金……”

    “我等下就去取钱。”刘如虹说。

    “好……”何贵捏了捏自己的眉间,他一想到周惜那个女人就觉得烦躁,若不是自己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实在不愿意去求她,“你尽快赶来常麓吧,有些事你走近点才能看得更清楚了。”说完何贵便挂断了电话。

    何贵解决完刘如虹那边的问题,心中坠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缓缓落地,与此同时他的烟瘾又冒了起来。他心想,还是快找间旅馆先住下来吧,何贵点燃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双陆烟,沿着街边向城市的中心驶去。

    这天夜里,何贵在一家名叫金如梦的酒店住下了。在登记入住信息的时候,何贵看到了许多穿着廉价衣物的情侣勾肩搭背走进酒店大厅,仿佛这里不是一家五星级酒店,而是一处普通的情人旅馆。

    讽刺的是何贵的身边却没有任何人陪伴,不过他也不需要别人的陪伴。在何贵心里拥有肉欲是成年人自制力薄弱的一种象征,他的目标是在娱乐圈里呼风唤雨,而他现在拥有的棋子却只有刘如虹一人而已。这种无法掌握自己未来的糟糕感受,在进入经纪人这个行业之初何贵就已经尝过了,他没有想到年近四旬的他,在入行十年之后,竟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枕着隔壁男女缠绵的声音入睡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糟糕的是午夜刚过没多久,何贵就听见讨价还价的争吵声。而楼下酒鬼的口齿不清的嚎叫和远处没玩没了的电子乐,更是让他没法安宁。

    噪音让何贵原本就不安定的心更加烦躁,他起床点灯,打开自己的随身电脑,再一次登上了那个他熟悉的网站。邵可夫的头像不出意外的一片灰暗,何贵的脑海中千丝万缕,他摸了摸口袋想点根香烟,却忘了最后一根烟在住店前就已经抽完了。

    何贵将打火机扔在桌上,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试着让自己振作起精神。他看着聊天记录中“20万元现金”,心想:仅仅以这个价钱就能获得一个导演的青睐,这样的机会恐怕自这娱乐圈诞生以来从来都没有过吧。

    就在何贵陷入沉思的时候,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他的老家:箐里发来的短信。

    “又是来催医药费的吗?”何贵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医院”二字忧心忡忡。巨额的医药费不仅拖垮了他的经济,也同时拖垮了他的精神。他的母亲已经不止一次告诉他,让他回到箐里去好好陪伴她最后的时光,可是何贵没有答应。何贵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他为什么会违拗母亲的意思,也许他始终相信,母亲总有康复的一天,但这种期望却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只要把刘如虹捧成明星,我就有足够的钱让她转到大城市的大医院了。这个在陌生城市的夜晚里,何贵在自己的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句,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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