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距离弘文馆的大门只有不到十米,门前有两座半人高的石狮子。右手边的一头背上,盘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衣衫落魄,面黄肌瘦。周围的许多举子,都在对其指指点点。那小孩陆忻认得,初到长安的第二天,他便在靖安坊的砚香楼内见过。

    骆宾王,未来的唐初四杰,可是个天下闻名的人物。不过令陆忻震惊的是,此时的骆宾王,散发出来的气息比数天前更为的强大。凡是阴阳师,都能感受到蕴藏在其体内的恐怖法力。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不但有着高深的修为,而且还故意释放出气息,这显然都是件极为古怪的事情。至少当时在砚香楼,骆宾王还没有如此的锋芒毕露。

    “哼,看他的打扮就知道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没准啊,只是个书童呢。要不然,哪个州府的举子,敢如此放肆?”

    “小孩,赶紧从石狮背上下来。这里是弘文馆,不是你玩过家家的地方。”

    一众围观的举子,说着说着便大声喝斥起来。几个年长些的,甚至还搬出了孔孟之道,一顿臭骂。孩子听得不耐烦了,猛地睁开双眼,法力震荡。以石狮为中心,方圆一丈内的所有人,全部倒飞而出。

    这些进京赶考的举子,皆为普通人,哪里抵挡得住一个强大阴阳师的法力。陆忻从柳树下望去,骆宾王在睁开眼睛的刹那,左眼瞳孔正常,但右眼瞳孔完全是漆黑一片,如同被墨汁淋过。

    “怎么回事……这小孩,好大的邪性,难道是妖怪?”

    “对,就是妖怪!来人啊,捉妖怪,弘文馆前,有妖怪。”

    “在哪里?什么妖魔鬼怪,敢在圣贤之地作祟?”

    骆宾王闹出的动静太大,瞬间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特别是那些被法力震飞过的人,看着孩子的目光充满了恐惧与怨毒。那根本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在看一头野兽,一只恶鬼。

    石狮前很快又围满了人,站在最前头的,都是些身穿锦衣,戴着玉佩的富家公子。其中一人,被四个赤膊大汉围着,神情最为轻佻不善。

    “嘿嘿嘿,小娃娃,听说你是妖怪?我张誉之生平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替老百姓降妖除魔。这地方叫弘文馆,朝廷治学之所,容不得你放肆。我数三声,你若不下来磕头认错,就当承认自己是妖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以大欺小。”

    说话之人年纪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长相倒还算俊俏,但手臂又粗又黑,明显是练过武功的。他一开口,身边的一些举子纷纷后退,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张誉之?难道是右卫将军、怀州总管张亮的二公子,张誉之,张校尉?”

    “没错,我就是怀州来的。右卫将军张亮之子,的确是有一个叫张誉之的。听说此人八岁开始习武,十四岁便入军中历练。第二年,便屡获军功。算起来,此人今年应该也才十八岁,就已经是昭武校尉,官居正六品了。”

    “昭武校尉?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官了啊。按照唐制,此人的官衔已经比县令还大。这样的人,居然也来参加科举?要知道,这进士科虽然难考,但是这官可更难当。即便是中了三甲,也要经过吏部层层删选方能封官。而且官职,大多都不会超过六品。”

    “哼,你们懂什么,人家本就是弘文馆的学子。能在这里读书的都是什么人?皇亲国戚,一品大员、开国功臣的子弟。区区一个昭武校尉,对这些世家公子而言,远远不足以光耀门楣。咱们这些没有靠山的,的确是就算中了状元,也当不成什么大官。但人家,只要随便中个进士,日后就能平步青云……”

    人群之中顿时议论纷纷,看着年轻人的目光大多都是羡慕之意。张誉之似乎就想要这样的效果,神情越发的得意起来。

    一个将军之子,一个已经官居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在这些还没有功名的举子面前,的确有着天然的优势。而这种优势转化成的优越感,在面对着石狮背上,连件像样衣服都买不起的骆宾王,尤为强烈。

    张誉之见孩子始终闭着双眼,对自己不理不睬,顿时掀了掀嘴角,目露寒光。

    “一,二,三……”

    随着冷冰冰的声音数了三下,全场的气氛都凝固了下来。所有人都不再说话,那些离石狮子近的,甚至都不敢大口呼气。然而孩子依然没有睁开眼,面无表情,就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一般。张誉之何曾受过这等冷落,顿时狞笑连连,示意身边的四名护卫动手。陆忻脸色微变,正欲上前。突然,身侧响起了一道洪亮的笑声。

    “我道是什么事情,这般热闹。原来是誉之兄在这里,怎么,怀州待的不舒服,跑来长安玩乐了?”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轻佻、戏谑,淡笑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分明是来者不善。陆忻连忙止住脚步,放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男子,正牵着一头毛驴缓缓走来。其身边也无随从,但气质尊贵,满面春风。

    经过柳树旁,男子慢慢悠悠的将毛驴栓在树下,对着陆忻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很快便朝人群走去。

    此时的张誉之,本就怒火中烧,恨不得亲自动手打人。见紫衣男子出现,脸上更是掠过一丝狞色。

    “怎么,不动手了?人家就一孩子,你堂堂的昭武校尉,郡公之子,居然也想欺辱他?你还真是给你爹爹长脸啊,哈哈哈哈哈哈……”

    “哼,崔项融,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校尉面前阴阳怪气,大言不惭?我欺辱他,你倒是问问这些个举子们,我为何要欺辱他?”

    “哈哈哈,什么东西?我博陵崔氏,自古便为天下第一等高门大族。倒是你们张家,无非就是出了个长平郡公。你张誉之仗着你老子的势力,在怀州耀武扬威也就罢了。但这是长安,天子脚下。我好心奉劝你一句,还是收敛一些。”

    紫衣男子说到这,嘴角微翘,不再看张誉之,而是将全部目光都放到了骆宾王的身上。而他的眼神,也逐渐由轻佻,变得慎重起来。

    “博陵崔氏?”

    柳树下的陆忻皱了皱眉,他并未从来人的身上察觉到法力波动。但从张誉之有些忌惮的表情来看,这突然冒出头的崔项融,定然有着很深的背景。否则,绝对镇不住这威风凛凛的昭武校尉。

    “呵呵,事情,是越来越有趣了。”

    在来之前,陆忻可从未想过,等待入场考试的这么点时间里,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但此时想想,李世民即位后的第一场科举考试,定是汇聚天下能人。各路官宦、世家、豪族的子弟,肯定都会出来争个高下。这局面,或许远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博陵崔氏!完了完了,怎么连这个氏族的人都赶来科考了。他娘的,老子的运气怎么这么背。”

    书生不知何时也跑到了柳树下,抓着陆忻的袖子便往脸上擦。转头看去,书生的脸上留了不少汗,也不知道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还是因为紧张被吓出来的。一向对科考从容自信的屠成礼,此时似乎忧心忡忡。这模样,陆忻还是第一次见。

    “一个世家子弟而已,瞧把你吓的。平日里尽听你吹牛,真到考试的时候,知道怕了吧?”

    “你懂个屁!”书生立刻骂了句娘,随后眯着双眼望向那崔项融,压低了声音道:“忻哥你是有所不知。博陵崔氏,自东汉开始就是名门望族。到了北朝,天下分士族门第,他们崔家被列为一等大姓。这还不算完,从东汉到现在,博陵崔氏一族前后出了十几个丞相,将军、侍郎以上的朝廷大员上百位。精通诗赋、书画、六艺的族人,数之不尽。历朝历代,只要有博陵崔氏一族的人参加的科考,同期的进士注定都要被他压上一头。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出头之日。”

    书生的话越说越轻,但依然让陆忻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几个丞相,上百位高官,繁衍了数百年的大家族,其底蕴之深厚,的确无法想象。怪不得,张誉之在面对崔项融时,气势上不但没有优势,反而还低了一些。

    而且在古代,读书与养气是不分家的。崔相融的气质,一部分是从骨子里带来的,还有另一部分,则是读书大成之后养出来的。因而陆忻在其出现时,就感受到了一股与孔闻相似的大儒之气。书生明显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才会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第一等高门大族?哈哈哈哈,崔项融,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吧?大唐皇帝姓李,李氏才是本朝第一大姓。你方才之言,难不成是想谋反?”

    “哦?你以为,就凭你区区的三言两语,就能挑拨我崔氏与大唐皇族的关系?张誉之啊张誉之,你还真是个愚蠢的莽夫啊!”

    一声冷哼,崔相融身旁的石狮子突然裂开。而盘膝于上的骆宾王,也猛地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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