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医馆一应事宜便备置妥当。

    命名为“和安医馆”,定于五月二十九日开馆,开馆前三日,百姓可免费诊治和拿药。

    医馆规模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设有一间药堂,与中院相连,院子又大又开阔,最是适合晾晒药草。院子左侧是两间偏房,一间专用来熬药制药,另一件则作卧房,提供给临时有需要的病人。

    右侧这是一个小阁楼,被布置得颇为讲究,便是给予美日间小憩用的。

    另有两件诊室,一大一小,大的设有三块区域,可供六个大夫同时诊脉。但予美只额外请了三位大夫,一个是她自小倾慕的女大夫张姝华,另一个是从京城最大的医馆抢来的。

    还有一个,是京城有名的游医,但他并非日日作诊,有时来,有时不来,全凭他心意。

    小的诊室则专为予美所设,设有一张伏案和一方长桌,伏案可用于日常歇息,看书,长桌则用于为病人诊脉,写方,靠近门口,病人从门入,依次排队待诊。

    予美初次踏入这间诊室时,恍惚感受到一阵微风吹拂过湖面的宁静感,刹那间,她便爱上了这见方的四面木墙。

    “小姐!”

    随着小玉的一声轻唤,她的第一个病人撩开门帘走了近来,是个小姑娘,约莫十岁,骨瘦如柴,面色蜡黄,正捂着肚子,憋着眼泪。

    这样的小病人予美并非第一次遇见,在山中与师傅四处游医时,见过许多这样的孩子,他们多半并非有什么大病,只是家境贫寒,打小便无一顿饱饭,时间长了,便如一具枯槁。

    她细细询问过女孩病况,又把了脉,确认了她的判断。

    但当她提起毛笔,却无法写下药方,她的心中明白,这样的病,在根源,实际上并无药可医。

    于是她放下笔,想了想,问那姑娘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生病吗?”

    姑娘似乎极为羞涩,避开她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予美犹豫了片刻,决定直言,“因为你每日吃不上饭,穿不暖衣。那么就算我给了抓了药,你也吃了药,也是无事于补的,你明白吗?”

    姑娘被她这么一说,原本暗淡的双眼便噙满了泪水,她看了看予美,想说什么终究没说,接着,她将头埋得更低了。

    予美知她明白,于是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极低,又怯,许久才缓缓开了口,回道“丫头”。

    丫头,原来竟连名字也没有。这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丫头,予美不清楚,只是这一个,正巧以这样的方式让她遇见了,或许也是缘。她四下看了看,这小小的一方诊室万事具备,唯独缺了一点生气,便想留她下来、

    “从今天起,你叫小翡,翡翠的翡。”她顿了顿,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暖柔和,“以后就在这医馆中,跟我学医,可好?”

    那姑娘一怔,随后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予美,眼里终于有了异动,讶异与狂喜之余,还有一丝犹疑。

    予美见了,微微一笑,又问了一句,“你可愿意?”

    那姑娘这才确定,眼前这个好看又富贵的女大夫没有骗她。“噗通”一声,她便重重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小翡愿意,小翡愿意!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予美绕过桌子将她扶起,唤来了小玉:“小玉,今后小玉翡便留在这医馆了,你好生照看。今日你先带她回去,同她家里人说清楚。”

    小玉稍微想了一下,便都明白过来,带着小翡离了医馆去。

    免费义诊。

    当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予美就知道,先来的必定都是穷苦难言的,但一日下来,仍是令她难以接受。

    何况,这还是天子脚下。

    直到傍晚时分,予美已是疲累不堪,也正是此时,来了一个不同的人。

    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扎着两条长辫子,虽穿着汉人的服饰,但她一开口,予美便知道,是个番邦姑娘。

    且瞧她趾高气扬,手腕带着极为名贵的汉白玉镯子,定是个身份不同寻常的。

    予美照例询问:“姑娘,哪儿不舒服?”

    那姑娘却只顾着瞧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定格在她脸上,似要看穿她皮下之骨般。

    予美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姑娘!哪儿不舒服?”

    那姑娘非但不配合,反恶语讽刺道:“你是大夫,我哪儿不舒服你不知道诊查吗?问我做什么?”

    这一来,予美便十分确定了,这姑娘哪里是来诊病的!

    她懒得与她废话,于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姑娘说的是。”接着她指了指脉枕,“姑娘,请将手臂放好。”

    那姑娘上下抬了抬眼角,右手一翻,伸了过去。予美执了她的手,便认真听起脉来。

    那姑娘闲着,仍是盯着予美看,“你长得确实不赖,不过……”她顿了顿,嘴角一扬,哼道:“和传闻中,倾国倾城的狐仙什么的,差距也不小嘛!”

    她自顾自说着,“还有,我问你啊,你怎么说,也是相爷家的太太,为何要来这破地方做大夫啊?”

    予美手下一滞。

    她开这医馆时特意吩咐过,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馆中大夫也好,打杂的长工也罢,皆以为她是南方来的有钱大夫。

    这番邦姑娘,怎会知道?

    于是她问,“姑娘怎知我的身份?”

    那姑娘脑袋一扬,“我想知道的,就没有不知道的。”模样高傲气派。

    予美心中了然,便确定了她的身份,但她并不打算戳破,于是扯回话题,“姑娘的脉象,不大不小,不浮不沉,来去从容,一脉五息,最是康健,不必寻医看药。”

    “是嘛……”

    那姑娘还欲再说什么,小玉却闯了进来,邀功道:“小姐,小翡那边我都安排好了。还有……相……”她正欲脱口而出,却在看见还另有人在时改了口:“老……老爷来了,在外面等着呢,要请他进来吗?”

    一听顾扬灵来了,予美脸色微微一变。

    没曾想那姑娘听了,倒比予美反应更大。

    她猛便抽回了手臂,见二人瞧她,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接着,她忙起身告辞,“没病就好,没病就好,谢谢辛大夫了!”

    说罢,一只手挡着脸,做贼似的出了门,又做贼似的逃出医馆去了。

    见她离开,予美伸了伸懒腰,这才吩咐道:“你去请顾扬灵进来吧。”

    “是。”小玉便领命出去了,不一会儿,顾扬灵走了进来。

    实际上,自落胎那日后,她便没见过顾扬灵。这会儿顾扬灵撩开门帘进来,与她四目相对,她便觉浑身不自在。

    再看他一身穿着,华贵异常,单是腰间那块玉佩,恐就是今日她接诊的所有病人辛苦一生也无法得到的。

    权倾天下……哼,他是做了多少恶事,才走到了这一步?

    想到这里,她眼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仇恨和厌恶。

    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冲着顾扬灵,微微一笑,接着缓缓站起身来,正欲行礼,却因坐了太久一时无法适应,险些摔倒。

    顾扬灵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两人靠得很近,予美的耳朵贴在顾扬灵的胸口,便听到一阵、一阵急促的心跳声。似被传染般,有那么一瞬间,予美的心跳跟着也跳快了几下。

    但她狠狠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推开顾扬灵,强掩下嘴角的恨意,换上笑颜,“相爷怎么来了?”

    顾扬灵自长袍袖口拿出一个盒子,递到她手中,“今日是辛大夫医馆开业的大喜日子,我自该贺喜。”

    予美接过盒子,心底竟闪现出一丝喜悦,她恨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原想说点刻薄的话,却不想一开口,成了……意味不明。

    “予美这点小事,不足挂齿,相爷乃一国宰相,自有国家大事,该去陪那番邦公主才是。”

    顾扬灵以为她在吃醋,嘴角不自觉一扬,竟是笑了,“辛大夫,可是……吃醋了?”

    吃醋?

    予美的手瞬时僵在那里。她想矢口否认,但她细细一想,却发现顾扬灵所说的,正是事实,自己可以骗外人,但无法骗自己。

    顾扬灵见她呆愣不语,便更为确定,但他不想逗恼她,于是转移话题,指着予美手中的盒子,提醒道:“不打开吗?”

    予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那是个长方盒子,被一把精致的小锁锁着,但那锁却并未上锁,她拨了拨,轻易便打开了。

    是一只毛笔,白玉笔杆做工十分精致,狼毫笔毛细腻柔软。

    她腾出一只手来,想去拿笔,顾扬灵见了,便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盒子,任她去拿笔把玩。

    顾扬灵的动作过于温柔自然,反倒令她有一瞬的呆楞。

    她将那笔握于手中,手感温润,心道真真是上乘手笔。

    顾扬灵在她耳畔,柔声道:“开了医馆,以后便有许多药方要写,有只趁手的毛笔,最是重要。试试看,喜不喜欢?”

    她便依言,提笔在白纸上写字,却连自己也没料到,一气呵成的三个字,竟是顾扬灵。

    等她反应过来时,心中一顿,提笔的姿势便僵住了。

    顾扬灵见了,心中欣喜不已,随即在她脸上印下一个轻吻。接着,他从予美手中接过笔来,在另一张纸上,也写了三个字。

    辛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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