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那个小孩儿的,是一个清雅的女声。她话语之间,仿若听闻泉水淙淙而下,音调起伏,恰似红鱼逐水来,“过了端阳祭,大约再待些时日,我们便可回长安了。云飞表弟,我看这南岭也不差,竹林鸟雀起,溪水长涓涓,倒别有一番风趣。”

    “君青表姐,这里不似长安热闹,走在大路上都不见几个人影,着实了然无趣。恕我不能体会那文人骚客笔下的雅趣,我还是欢喜长安的笙歌霓裳,火树银花。”被唤做“云飞”的小儿,显然是不同意他表姐青君的话,对这偏僻的南岭嫌弃万分。

    “是啊,君青表姐,这里实在是太无趣了!”

    “君青啊,你表哥我也不喜这南岭的山河风景,总感觉有些渗人啊!”

    “我也不喜。”

    ……

    云飞小儿的话,得到了好几个声音的应和,在这一帮孩子中间,只有那叫君青的姑娘,帮着南岭说了好话。她面对众人的不同意见,只是咯咯咯笑了起来。

    阿珠听到这些小孩子的交谈,没有回头,他顿了顿手里的动作。说是停顿,其实也只有几秒,他很快就拿起了捣衣杵,捶打起了葛布僧衣。

    他长年吃斋,身子瘦小,比实际年纪看起来要小一两个年岁。可手里敲打的力道惊人,发出阵阵声响,吸引了那帮人的注意。

    “看,那里有个小人儿在浣衣!”云飞指着阿珠的方向,叫了起来

    “云飞,你称别人为小人,可你自己明明也是个小人儿啊!”沈青君说完后,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声如银铃。

    此后,阿珠曾无数次回想起二人的这次见面。他以为这是二人的初见,遂在心中时时念起。

    和沈青君一同而来的几个小儿面目模糊不清,唯那姑娘如花的笑靥,镌刻在了他的心中,与那银铃笑意,久久不息。

    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

    “诶呀,这么小,就要洗这么多衣服,真可怜!”

    “一定是南岭穷人家的孩子吧!”

    沈云飞大大咧咧,又指了一次,“你们看,他浣洗的可是僧衣?”

    “还真是,难道这是伽蓝寺的小和尚?可他未曾剃度啊!”另一个稍大的少年说道。

    沙沙沙——有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这声音越来越靠近着阿珠。

    沈云飞小跑着窜到了阿珠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求证般询问:“喂,你是不是伽蓝寺的小和尚啊?”

    阿珠动了动身子,挥开了沈云飞的手,不答一语,眼神仅一瞥,冷若冰霜。才那么点大,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神色。

    “诶呀,好俊的小哥哥!”沈青君的声音从坡上传来,满是赞叹。

    阿珠看过去,沈青君站在大日的阳光下,正在望向他。那含水杏眼,黑白分明,翦水秋瞳,笑意吟吟。她肤白,若施粉,可眉飞色舞间,却透出自然的光泽。一抹红唇,不点自朱,正勾起弧度。

    一身青衣。青绫衫子,青绫裙。配极了她的名字——沈青君。

    小小年纪,细看那眉目,已知是个美人胚子。

    阿珠只看了一眼,就转过了身子,继续洗濯师叔们的衣服。漠不关心,就好像几人的话题中心不是他一样。

    “青君表妹,那孩子看着比你小吧,就那小身板,你还叫他‘小哥哥’?”一少年嬉笑道。

    “诶呀,模样俊的都是‘小哥哥’!”沈青君说完,轻轻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外人面前,拘谨了一些,并未咯咯大笑。

    “小和尚,你是个哑巴吗?”沈云飞见他不理会自己,在哥哥姐姐们面前被驳了面子,有点怒意,言辞开始带着恶意。

    阿珠不语,用拍打僧衣的声音,回答一旁的小儿。

    沈云飞在家是被捧在手心的公子哥,走到哪里,都备受宠爱,何曾遭此一再冷落,遂立马沉下脸来。他见阿珠背对着他,正弯腰濯衣,便愤愤地上前,朝着阿珠的后背踢了一脚。

    阿珠本就没有防备,再加上弯腰的姿势又实在是不稳,他在沈云飞的一踢之下,整个身子朝前倒去。砰地一声,头,磕在了河边的岩石上。

    阿珠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摸了摸湿透了的身子,和微微刺痛的额头,诧异地看着手心一抹红。

    再一看,有几滴红色的液体,黏连在石头上。河水冲刷,混上一点血水。

    坡上阵阵惊呼。沈家小少爷吓得呆在了原地。

    “沈云飞,你做了什么?”沈青君怒喝一声,朝着坡下跑来。

    她跑到阿珠的面前,从青绫衫子的袖口中,抽出一抹青色方帕,边缘绣着两只逐舞的彩蝶。

    “我、我……没想……”沈云飞嗫嚅了一下,面对哥哥姐姐的责难,立马小脸一皱大哭了起来。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小哥哥,你还好吗?”沈青君用方帕擦去阿珠额头的血,力道绵软,她看着抹去血水后,露出的疤痕一道,欺身上前,朝着疤痕呼呼吹气。仿佛这样,他就不会痛了。

    阿珠皱眉,别开头去,拒绝连连。这姑娘身上太香了,受不住。

    “阿珠,你怎么了?”坡上传来释鉴师叔的问话。

    坡下的三人望过去,看见沈家家主沈平如,和一骨骼分明,浓眉高颧骨的和尚相伴而来。

    只见坡下一人头破血流,一人哇哇大哭。沈青君正在给阿珠擦拭额头。

    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释鉴师叔叹了口气,朝着坡下喊道:“阿珠,我们回去。未洗的僧衣过会儿差人来取。”

    阿珠抬脚就要走,沈青君扯住了他的僧衣一角,把青色方帕塞入了他的怀中,“拿着,捂住伤口。”

    沈平如鹰眼一瞪,他看着坡下的沈云飞,眉头蹙起。随后朝一旁的释鉴作揖道歉,“释鉴大师,是我沈家管教不严,才让顽劣小儿,伤了你们的爱徒。实在对你不起。我看伽蓝寺几处地方破败不堪,是时候休整一番了。也算是奉上我的歉意。”

    释鉴仍旧只是叹了一口气,不语。他等到阿珠上了坡,便一同走远去了。

    坡下,沈云飞被沈平如一瞪,吓得停止了哭泣,只是身子还在抽搐。

    沈青君看向父亲,正迎着他探究的目光。那冷冽的眼神,不像平时宠爱她的父亲。可她也倔强得不惧,就这么看着。

    哎——

    沈平如长叹一口气,先别开了眼。望向被竹林淹没身影的阿珠和释鉴。

    这一年,沈青君和他第二次见面。

    沈青君七岁。

    他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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