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阳历的1994年已到尽头。
    江川的天,终日氤氲着一股沉寂气息,大地和城市被厚厚的积雪埋盖,已经不大能看到市井小巷老百姓热火朝天又琐碎的生活了,家家封门闭户,只有屋顶烟囱中,升着一柱柱沉重呆滞的炊烟。
    冬至这天,杨瑾是在联盛总部度过的。
    下午,她领到了上班9天的薪水,133.6元。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份工资。下班后,她在街上买了一桶食用油和18个墨鱼米饺,坐9路公交车回家,穿过雪白的街,她的脸上有着冬日的寒素和清莹,还有对未来的盼念。
    她已经是张云起的秘书。
    这桩事是王贵兵安排的。
    杨瑾还没拿到毕业证,没有工作经验,算是实习,作为一个刚刚卷入社会的女生,她还是很有些羞怯的,好在工作事项不算复杂,主要是业绩跟踪表、各个事业部的周报月报收集汇总,接待领导与大客户,处理张云起交代的工作,一来二去倒也毛毛愣愣地上了路。
    在联盛工作的这些天里,杨瑾总能感受到周围的同事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原因,联盛总部足有76号员工,以销售和营销人员为主,在江川,这已经是一家很大的私营企业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年轻轻轻的老板张云起就显得格外耀眼了。
    其实去联盛面试前,杨瑾一直以为这个和她弟弟杨伟一般大的男生是富人家子弟,没料想,竟然置办了这么大的事业,那天王贵兵王总告知她张云起是联盛的大老板后,从联盛回家的那一路上,她人都是懵的。
    回到家,杨瑾立时就向弟弟杨伟打探起了她这个老板的事情。杨伟说了很多,从张云起以中考状元的身份考进市一中,到卖掌上机赚第一桶金再到现在是几家公司的大老板。
    相处的过程中,在她这个老板的身上,杨瑾却丝毫感受不到一般的少年人功成名就之后的年轻气盛,他很有阅历,很懂人心,也很温和平静。
    有一次,张云起问她是不是晚上还要兼职摆夜宵摊?当时她迟疑了一下,想到家里如今的状况,欠的那些债,点头承认了,但又保证不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她解释说:“其实以前是我妈在外面摆夜宵摊的,红星停产停工停发工资很久了,红星很多工人都在外面找事做,我妈也一样,她虽然是厂里的车间主任,但这些年她一个人供我和我弟弟上学,家里基本没有什么积蓄,只是后来,我妈得了那个病,家里又没钱,借了很多钱……我没有办法,和我弟弟两个人决定一起出去摆摊,现在因为我要上班,材料和串串都是他准备的……”
    张云起只是笑,他安静地听杨瑾说完,才问:“生意怎么样?”
    杨瑾点头:“挺好。”
    接下来,张云起就兴致勃勃地跟她聊起了做烧烤夜宵的事儿,在做食物方面他显得专业又很有经验的样子,告诉她怎么招揽顾客,怎么降低成本,哪些夜宵是江川人爱吃的,还告诉她,可以尝试着搞一款麻辣小龙虾的特色夜宵,连具体做法和哪儿有得卖都说了。当时杨瑾被说的一愣一愣的,但记在心里了。
    有一天,张云起在办公室赶数学作业,杨瑾慌里慌张跑进来,说:“张总,我妈私自出院了,我想请假过去一趟。”
    张云起怔了怔:“出院了?”
    杨瑾沉默了一下,说道:“今天凰城集团和深海的拆迁队带了数百名工人以及工作人员,对红星电子厂生产区进行突击拆除,我妈一定是听到这个消息赶过去了。”
    张云起明白了,点头说好。
    杨瑾离开之后,张云起坐在办公室里想了想,他对红星电子自然是感兴趣的,但眼下情况不大明朗,他不想太早涉局其中,只是过去看看还是很有必要的。
    张云起起身叫上李季林,让马史开车送他去红星。
    路上,两人聊了聊红星眼下的情形。
    红星破厂重组的事儿看似是冗员处置的矛盾,但内在原因复杂的很,涉水之深超乎想象。当然,这一切都是拜高山的凰城集团所赐,高山很早就盯上这块肥肉了,他通过设局,步步紧逼,将红星电子置于绝境。
    事情的起因是红星电子厂有段时间经营状况不大好,资金链出现了问题,厂长柳东盛为了筹措资金,曾经拟将红星厂区60余亩土地出让,当时各路买家开出的价码都在每亩25万元以上,这时候凰城集团闻风而动,通过工商银行江川市分行行长廖勇引介,前来商洽购地,声称出价不低于其他竞争者,希望获得独家开发权。
    江川工行是红星电子最大的贷款行,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既然现在行长出面,柳东盛便同意与凰城集团独家合作,但柳东盛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凰城集团竟然借机开出了每亩10万元的超低价格,而且收购标的囊括了红星电子厂全部133亩土地!
    这事柳东盛无法接受,他也不敢接受,如果被职代会和工人们知道,他的脊梁骨都要被戳破,事态因此而陷入僵局。
    为推进收购,高山是智计百出,他联合廖勇,专门宴请红星电子厂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饭桌上,廖勇进一步将凰城集团收购的价格压至每亩8万元,同时承诺工商银行将制定一套还本免息、以物抵贷、呆账核销的债务重组方案,帮助红星改制。
    但因压价过低,会谈不欢而散。
    高山的收购计划再次陷入僵局,但手段老辣的高山并不是吃素的,柳东盛油盐不进,正面无法突破,他便在这个时候拉入了另外一枚重要棋子——森海电工。
    当然,张云起觉得森海电工涉局之中,也有它自身的特殊情况,因为与它有关的另一起“土地运作”也正在展开。
    森海电工前身为江川市森海电机有限公司,属于市属国营企业,同样地处商业旺区的飞鹤路53号,占地近88亩,市里面决定在森海电机厂址建设市属重点项目“新时代商业城”,要求其整体搬迁,进行江川市电工行业全面重组。
    市里面批复的这个重组方案就是柳东盛之前说的,以森海为龙头,通过出让飞鹤路53号土地获得资金,对江川红星、江川电器厂、江川整流器厂实行破产收购,同时投资控股江川市微电机总厂,一并组建江川市森海电工集团。
    一度觊觎红星电子厂地块而不得的高山和他的凰城集团,便借此次重组绝佳契机卷土重来。
    当然,不一样的是,此时高山的谈判对象已不再是蒙在鼓里“被”破产重组的红星电子厂,而是森海电工,今年3月,高山的凰城集团与重组案的主角森海签署协议书,凰城以每亩11万元的价格,拿出1463万元支付给森海,作为红星的“职工安置费”。森海负责完成象山路24号的土地出让手续,进而将红星的133亩地皮由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业住宅用地,再过户至凰城集团名下。征地、转地成本及相关费用,均由森海承担。
    整套计划相当完美,但麻烦随之而来。
    在市里面主导的电子电工行业资产改制重组,兼并落后产能的大背景下,红星电子厂的破厂重组已经是大势所趋,根本挡不了,工人们也不是不讲道理,他们搞不明白的是,红星一亩地明明可以卖25万以上,现在被高山变了一下魔术,11万成交,别的不说,他们的下岗安置费凭空挖掉一大块,他们怎么可能答应?怎么可能不闹?
    问题是,闹也要破产重组!
    为此,主管部门亲自督阵主持召开红星电子厂职代会,连开三次,对厂长柳东盛和职代会秘书长李月华放话说:“这是最后一次协调处理,不换思想就换人!”
    接踵而来的,便是森海在凰城集团和相关单位的授意下,强势入主红星,直接更换财务负责人,接管门岗、车库、仓房、配电室等重要位置,断水断电、停产停工停发工资,双方因此而争端不断。
    持续到今天,红星已经陷入绝境。
    当张云起和李季林赶到江川市“象山路24号”的时候,这块“风水宝地”正上演着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恢弘进程当中十分常见又十分悲情的一幕。
    他没有下车,叫马史停在路边上。
    那时候局势已经相当恶劣了。
    大门口外面摆了十多辆挖掘机、铲车,几十辆泥头车,数百名拆迁人员,拆迁队头头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平头青年,他一声令下,推土车冲向由红星大门口沙包袋垒成的墙。
    紧接着,上百人组成的突击队跟上,堵在他们面前的,是密密麻麻几百号红星职工组成的一道道人墙,突击队员用身体和棍子强行突入进去,挤开一条道路,转瞬又被堵上,再往前冲,再被堵上,如此往复数次,红星大门口成了拉锯战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乱的不可开交。
    那时候的天色已近黄昏,气温极冷。
    朔风如刀,大雪狂卷。
    在傍晚的光线下,张云起透过车窗,看见那一堵堵手挽着手的人墙如铜墙铁壁,阻挡着一波又一波洪流的冲击,铜墙铁壁后面,有一个石阶,石阶上站着厂长柳东盛、职代会秘书长李月华几个人。
    虽说患有糖尿病的人只要血液透析,也能够维持基本的生活,但因为肾脏承受不了,食物难以消化,风雪之中的李月华显得非常的消瘦憔悴,她蜡黄的脸颊塌陷,两个眼珠子凸出,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飘飞,此刻她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喇叭,正朝工人们大声喊着什么。
    现场太混乱,张云起只依稀地听见了“党员”、“不对抗”、“保卫我们的家园!”几个简单词语,不过,从这个矮小瘦弱的中年女人如石头般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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