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汇报完以后,林文聪作总结。

    “同志们,在市局和县委县政府尤其是孟局的正确领导下,专案组成员风餐露宿、披荆斩棘,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侦破了骇人听闻的关公镇系列案件,杀人如麻、草菅人命、恶贯满盈的杀人凶手李闯,在专案组严密搜查和科学部署下,无处可逃,不得已之下,畏罪自杀。关于专案组取得的良好成绩,可喜可贺;关于专案组在调查过程中积累的丰富的工作经验,值得所有人学习。现在,我建议,以最热烈的掌声,感谢孟局;同时,以最热烈的掌声,为我们自己喝彩。鼓掌……”

    掌声雷动。

    武平突然觉得,林文聪在众人面前的言辞和行为,已经不能够用无耻来形容,而是可悲。在今天以前,他对林文聪饱含着抵触和厌恶情绪,现在,忽然觉得,其实他只不过是社会运行机制下的牺牲品而已,他没有自己特立独行的性格,在社会大潮面前,随波逐流。

    武平开始同情林文聪,也同情自己。

    晚上摆了庆功宴。

    武平没有去,称病。这样的庆功宴,无非是给自己带上一个面具,既自欺欺人的告诉别人,案子圆满的破了,也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案子圆满的破了。

    可是,真相,那些聪明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刘得宝和陆飞对武平坚持不去庆功宴表示很不能理解,整个系列案子,武平居功至伟,他不去,则不能成宴。

    去吧,刘得宝、陆飞,包括一切为查案子费神费力的警员们,都应该去,饱饱的喝餐酒,喝醉最好,美美的睡上一觉,或许,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们。不知道真相的人,永远是最快乐的。

    下班后,武平没有回家,他感觉心里被一副很沉重的担子压着,几乎喘不上气来。这幅担子到底是什么,他一下子又说不上来。于是就在刑警队的院子里来回踱步,不停抽烟。

    “武队。”

    是吕青青,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应该在庆功宴会上吗。

    “听阿宝哥说您身体不舒服,我猜您就在这里。”吕青青站在武平前面,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不过看武平,目光里还饱藏着钦佩和仰慕。

    “吃完庆功宴了?”武平问。

    “我没去,没有意思。”吕青青将脸上的散发拢到耳朵后面,鼻子里轻哼一声,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解释一下你这个表情。”武平吐出一口烟雾,往前走。

    吕青青跟上来,“和您不想去的理由一样。”

    “哦?你身体也不舒服?”

    “武队,您不能一直把我当作刚毕业的学生来看,即使我确实刚毕业不久。可是,您知道的,您的心思,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那你说说看。”武平目视前方,但心中已起波澜。他倒很想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是怎样看穿他心思的。

    “简单的说,凶手还没抓到。”

    武平心中一震,完全想不到,吕青青竟然能看到这一层。他盯着吕青青的眼睛,她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是坚定的神色。“哈哈……哈哈,小孩子,口无遮拦。总结会已开,庆功宴正在摆,明天省里的领导就下来视察了。谁有这个胆量欺上瞒下?”显然,武平的笑极不自然,他自己都能感觉得出来,那是在掩饰。

    “武队,看来我不说穿,您是不会承认的。”

    武平摆出手势,让她说下去。

    “关公镇系列案子的材料,我都看过了,调查经过,我也仔细询问过刘得宝和陆飞。如果我没有猜错,仅从目前掌握的线索和证据来看,只能证明李闯杀了周方生,其他的,都不能确定。”

    “没了?”武平心想,毕竟还年轻,经验也不足,不过仅凭材料就能推测到这些,已经难能可贵,远超出当年的自己,假以时日,吕青青必成大器。

    “没了。”吕青青回答得很干脆。

    “曹贵生和李闯是生是死?”武平打算干脆考考她。

    “假设烧死在关公镇中学门卫室的人是曹贵生,凶手是李闯,而后面的线索一直证明死在木桥乡小河边的人是李闯,那么,这样就说不通。李闯要自杀,死了就算了,死多简单呀。您不觉得,是有人一直在引导我们往这条路上走吗?铁匠铺老板袁满的举报信,曹贵生的遗书,录音带,木桥乡招待所烟头上的指纹,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凶手是李闯,最后李闯自杀了。我们一直在沿着一条别人已经修好的路走,这条路,不是我们自己找到的。其实,最让我想不通的是,逼问袁满的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能搞清楚这一点,我们就离真相不远了。可怕的是,对方并没有威胁袁满让他隐瞒被逼迫的事,而是让他大胆的说出来。所以其实一直存在一种可能:死在学校门卫室的人是李闯,至于曹贵生,或者,他死在了木桥乡的小河边,或者,他才是真正的逍遥法外的凶手。”

    武平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烟已经燃到尽头,被灼烧的神经瞬间将信息传递到大脑,感觉到刺痛后,他才猛地把烟头丢掉。

    武平被震惊住了。

    武平怔在当地,“曹贵生才是杀死吴长安和李闯的凶手,逼迫袁满写举报信的也是曹贵生?他还杀了另外一个人,伪装成李闯畏罪自杀?最后,他成功潜逃?”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也或许,曹贵生已经死了,木桥乡火炭村河边的尸体就是他,这样的话,就还有另外一个凶手存在。”

    武平感觉到一阵羞愧袭上心头,竟然被一个刚入职不久的新丁打败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猜的。”吕青青笑起来,“一切都还没有有力的证据作为支撑,所以只能说是,猜的。”

    “看来,这个队长的位置要让给你坐了。”武平觉得很欣慰,有比自己更出色的人出现,就离真相更近一步。

    “别。武队。我从材料上进行推测,是旁观者清,不受假象所累。您一直亲力亲为案子的每一个环节,难免跳进凶手设计的陷阱之中,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换做我是你,早就被凶手迷得昏头转向了。”

    “你真能安慰人。”武平也笑了。

    “那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照着报告念。”

    “您就甘心?或者说,您良心过得去吗?对死者和那些死者的家属来说。”

    武平没想到吕青青会这样质问他,一般人不敢这样问,但她是吕青青。

    吕青青对武平的回答感到失望,她以为武平绝对不会甘心就这样让真理屈从于权力。可是,武平只是普通人,他有老婆有孩子,这个家庭的负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肩膀上。他深知螳臂当车的后果是什么。

    吕青青走了,留下武平一个人立在地上发愣。这个温柔的警花,在选择真理还是权威前面,表现出了比男人更坚定的立场。

    县城发展大道每隔一百米站立一名干警,道理提前被清扫干净,后来还用水冲洗了一遍。路面上空旷开阔,没有任何人和车通行。上午十一点,一长串小汽车轻快的驶进发展大道,并很快驶进县委办公大楼前面的广场。在广场上绕一圈后,停在办公大楼下。

    省委常委、省政法委书记吕维远到了。

    首先是市委书记作报告,往后依次是市长、县委书记和县长,领导们语气和缓、声音洪亮,歌功颂德不断。吕常委对市、县两级的工作表示满意,并作了重要指示。

    “来之前,听说县里发生了数起命案,现在,调查结果出来了吗?”吕常委问,他的声音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市县两级领导,没有任何人想到吕常委竟会有此问。市局还没来得及将案子上报给省厅,吕常委是如何知道的?市局指示县局在领导到达前结束调查,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防止哪个冒失鬼胡扯,影响到市局领导的升迁。

    不过幸好,总算提前有准备。市公安局局长轻轻踢了一脚孟默明,孟局长立即会意。

    “报告书记,案子已经调查清楚,正打算上报给省厅。如果不耽误书记宝贵的时间,就让案子的负责人汇报一下?”

    “好。”

    林文聪能说会道,让他汇报再好不过,关键是,现在别人不想出这个风头。案子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一旦将来真追责起来,可以拿林文聪出去顶黑锅。

    林文聪不知真相,以为领导有意栽培他,激动得全身一阵一阵酥麻。

    从林文聪嘴中说出来的案子,简直变成了福尔摩斯探案集,神奇而精彩。他汇报完以后,吕常委首先鼓掌,随后,会议室的掌声响了足足两三分钟。

    大家都很满意。

    皆大欢喜,圆满结局,市局领导们的嘴笑到了耳根底下。

    可是,坐在中间位置的武平举起了他的右手。

    掌声陆陆续续停下来,直至安静。

    “那位举手的同志,你有话要说?”省厅副厅长姚友宁问武平。

    武平是出了名的直肠子,不懂得绕弯弯,市、县两局领导都了解他。见他举手,省厅领导又问他是否有话要说,知道案件真相的人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背脊一阵发冷,汗已经冒出来。

    尤其是孟默明,“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又想干什么。”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工作人员立即递给武平一个无线话筒。此刻,那些背上出着冷汗的领导们一齐狠狠盯向那个工作人员,他们不约而同的在想:帮凶,你是找死到家了。

    武平在话筒上吹口气,音响那头立刻响起“噗”的一声,证明话筒能正常使用,“书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关公镇系列杀人案专案组的副组长武平,我参与了整个案子的调查。刚才,林副局长只说对了一小部分,李闯是杀死周方生的凶手没错,但杀死吴长安的凶手不确定,至于李闯和曹贵生,谁是凶手,谁还活着,现在无法查证。”

    武平说完,坐回原位,他觉得心中突然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他同时也明白,迎接他的将是什么。

    昨晚吕青青走后,武平一直在琢磨她说的话。是的,他不甘心。案子查到一半,明明知道结果在前面,却要故意往相反的方向走。从加入警队那天起,如果说没有犯过错误,那是不现实的,他犯过错,也走过弯路,但最终都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他不是伟人,不是真理的缔造者,但可以成为真理的守护者。寻找真相,缉拿凶手,还死者和死者家属一个公道,这是促使他成为警察的初衷。虽然经历这么多年,这个初衷开始渐渐模糊、疏远,但那仅仅是蒙上了一层灰而已,用力吹口气,还会焕发出当年的亮光。如果明知道是错的,不仅不去纠正,反而要助推错误的事情往更加错误的深渊发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只是,付出的代价可能会比较大。

    武平是个正直的人,我们都很喜欢他,但同时我们也很同情他,做正确的事情固然重要,选择正确的方式去做正确的事情则更重要。

    后来听说,吕常委在会上愤然离席,原打算在思茅县吃晚餐的计划也取消,视察组一行连夜去了另一个城市。临行之前,吕常委责成市县两级主要领导立即组成工作组,督办关公镇系列杀人案。再有谁瞒报虚报,一律直接摘掉乌纱帽。

    林文聪因办案不力,知情不报,降为派出所副所长。

    武平因办案不力,降为普通民警。

    市公安局从市刑警支队某大队提拔了一名副大队长到思茅县公安局任副局长,接替林文聪的位置;又从市刑警支队提拔了一名副大队长到思茅县任刑警大队队长,接替武平的位置。重新成立关公镇系列杀人案专案组,继续调查。有关案子真实情况的信息被全面封锁,对外统一口径:真凶就是李闯,已经畏罪自杀。

    封锁消息进行秘密调查的建议是吕青青提出来的,这得到了孟默明和更上层领导的肯定。理由是:一,稳定人心,减少市民不必要的恐慌,连环杀人案的真凶已经伏诛,老百姓可以正常过日子。二,迷惑凶手,既然凶手希望警察认为他已经死亡,那就按照他的思路走,假装上当,促使凶手放松警惕。如果他继续作案或者公然行走于法律门前,那就把他关进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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