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故爱 作者: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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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故爱 作者: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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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重逢须惊

    “我早就明白,不管过去有多糟糕,也不管未来会多糟糕,就算没有了爱情,日子还是要过的。”——林朝澍

    林朝澍开着车龟行在胡同里,结果又碰上前面最窄的地方会车,两台领头的车彼此不让,原地堵了半小时。后座的林一一卡在安全座椅里,可怜兮兮地说:“妈妈,咱们能下车走路吗?”林朝澍心里一阵心虚一阵内疚,看看时间已经晚上7点半了,五岁的孩子不耐饿,怕是早就饿坏了。回头正要软言安抚,突然后面的车按喇叭,她回头一看,车阵又往前挪了,于是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开车。她也不是新手司机,只是这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道她在国外很少遇到,所以格外小心。对面开来一辆黑漆漆的大轿车,把本就不宽的路挤得更窄了,林朝澍无暇顾及其他,小心翼翼地与之擦身而过。

    结果,穿过整条胡同,林朝澍都没有找到白皓说的那家私房菜馆。打电话给他,才知道自己开过头了。林朝澍实在没信心再把车开回去,就近找了一处停车场,然后牵着林一一往回走。

    初秋的北京实在是最好的季节,爽爽利利的空气,路灯影影绰绰,一袭淡淡青荷色修身长裙林朝澍和花朵儿一样的林一一走在梧桐疏影里,就像一幅画一样。

    白皓选的这家私房菜馆,大门紧闭,又没有招牌,难怪林朝澍之前错过了。白皓站在门口等她们,修身的白衬衣,淡青绿色休闲裤,一副精英雅痞的时尚派头,却是老远就伸开手,一把抱起奔过去的一一:“我们宝贝儿饿坏了吧?走,这里可是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糖醋鱼。”林朝澍闻言,心里忍不住叹息,这个白皓,真是萝莉控,每次吃饭,一定是按一一的口味来选餐厅。白皓跟一一亲热了一番才回头取笑林朝澍:“您到底是驾的牛车还是驴车啊?自己减肥不要紧,把咱女儿给饿坏了那可不行。”林朝澍闻言,也不恼,笑一笑,继续低头走路。

    整座四合院都拿来做餐馆,东厢西厢正厅用镂空的原木色屏风格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既有隐私,又不幽闭。林一一一坐下来就开始研究屏风上的花纹。林朝澍也不管主客之别,赶紧拿起菜牌点菜。白皓笑笑按住她的手:“等你来点菜,那可得去后厨搜搜还剩啥边角废料了。我已经点好了,立马就上。”话音还未落,菜就陆续端了上来。白皓也不招呼她,自顾自打点林一一去了。

    林朝澍也不跟他客气,低头吃饭。新工作刚上手,一堆的事儿,绷了一天的弦,在这样温暖的灯光和氛围里,她只想好好吃一顿饭。对她来说,白皓也不算别人,认识了七、八年,彼此都见识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没有那么多的试探顾忌。虽然白皓比她早回国几年,但是一直都没有断了联系。尤其是一一,和他特别投缘,俩人之间的话多得她都有点儿嫉妒。

    这次回北京,也是林一一小朋友告密的,不然,就着林朝澍自己的性子,可能提都不会提。白皓也习惯她这样儿了,只是挑挑眉问她:“打算一直呆下来吗?”

    林朝澍低头搅着米饭,叹了一口气,说:“还不知道。这一两年估计是走不了了。外公的病,你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从美国回来后的这三年,她一直呆在南方,只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应个卯。上个月的时候,外公高弘毅在一场学术会议上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没有性命之虞,却半身都没了知觉。本来外公生病,也摊不上她来照顾。她还有个舅舅高明,外公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有几个,一大家族的人都在北京城。她和高弘毅素来不亲近,小时候在他身边儿住的那两年,外公不苟言笑,外婆冷淡疏离。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一病,高弘毅却坚持要她带着孩子来北京长住。

    白皓多少知道一点儿她家里的情况,也不多问,转而问工作的情况。林朝澍见他一边给一一夹菜,一边还在三堂会审一般,心头一暖,突然就轻松下来,有了玩笑的心情:“白少,唠叨催人老啊。”

    白皓也顺着杆儿爬:“可不是,你看看,这么多年,为了你我头发都白了。”说着还真凑过来,把头发撩开来给她看。

    林朝澍知道他多半是玩笑话,却又真忍不住担心,还是凑过去瞧了瞧。连林一一都看不过去了,把筷子一放,小淑女一样坐得端端正正的:“妈妈,白爸逗你玩儿呢。难怪他总说跟我说你是小笨蛋。”

    这话一出,倒是白皓有点儿窘,他一把搂过林一一,亲亲她额头说:“好了好了,这可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妈妈。”最后一句故意放轻了声音,瞟了一眼林朝澍。林朝澍心知他是有意插科打诨,也不再多说。

    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林朝澍带林一一上厕所,问了服务生洗手间的位置,就在对面厢房的右侧,于是母女俩带着一丝丝酒足饭饱的散淡困意,一边说话,一边踱到院子里。抬眼看去,对面厢房里,格局也差不多,靠窗的那一桌格外抢眼,俊男美女,衣着考究,精致得就像是电影画面。林朝澍只瞄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问答女儿的“每日十万问”。

    回到桌上,白皓已经结了账,还打包了一笼这家店最有名的雪花蒸糕,让林朝澍带回家给老人。有时候,林朝澍都有点儿受不了他这个细致劲儿,甚至好几次都想问他是不是gay。白皓把打包的盒子递给她,抱起已经有点儿昏昏欲睡的林一一,轻声说:“走吧,咱们回家。”

    走出四合院的时候,林一一已经彻底睡沉,头偏靠在白皓的肩头,微张着小嘴,仔细听还有点儿小呼噜。白皓的车就停在门口,他示意林朝澍上车,打算送他们回家:“你的车明天我去给你取了送过去。”林朝澍摇摇头,“算了吧,太麻烦,明天我还得开车送一一去幼儿园。”白皓也没有坚持,送了林朝澍去取车。他小心翼翼地把林一一放到安全座椅里,系好扣带,再轻轻带上门。林朝澍跟他道了别,正准备坐进去,白皓又叫住她,手撑在车灯顶上,顿了几秒才说:“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林朝澍不太习惯他突然这么正经地说话,微微怔住,随即又觉得好笑:“好了,白少,真要长白头发了。”

    白皓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实在无奈,退开身,跟她挥挥手,说:“你记住就好。走吧,路上开车小心。”

    “好好好,白爸,再见!”林朝澍觉得他都快把自己当林一一了。

    白皓人是转身走了,却还在耍宝,也不回头,故作潇洒地跟她挥手,然后双手插兜,一路吹着口哨隐没在转角。

    林朝澍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坐了好几分钟,直到一丝微凉的秋风从车窗里穿过,她才惊醒过来。低头点火,打开车灯,正准备走,却见到车前约莫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个高大的人影。林朝澍心里一惊,马上锁了车门,又把车窗都升起来。这里虽然是在东城,夜生活热闹得很,但这个露天停车场的位置有些静僻,只有个收钱的老头,傍晚还不觉得,到了晚上,难免就有些瘆人。

    林朝澍定定神,也不敢按喇叭示意他走开,打算自己绕过去。却没想到,这个人不管不顾径直就朝着她的车头走来,步子大而慢。林朝澍吓得一脚踩了刹车,伸手抓过手机,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可以打给谁。那人站到了车灯的范围内,停住,灯光漫爬到他的身上,林朝澍终于看清了来人。

    之前在院子里的那一眼,林朝澍只觉得有些恍惚而已,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似是而非。她觉得是,又觉得不是。可是无论是或不是,她总归是身处在坚实又隐秘的安全工事中。而现在,就像是有一颗炸弹呼啸袭来,钻地三尺,把往事激得尘土飞扬,把林朝澍周围的屏障摧毁得一干二净,她裸,避无可避。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呼吸也停止了,仿佛是濒死一般,一生时光这短短几分钟内都过了一遍。

    就这么僵持着。林朝澍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低头盯着仪表盘,完全不能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身边车窗被叩响,那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小雨,下来!”

    林朝澍像是突然醒了,抬起头来,目不斜视,一脚油门踩下去,就这么逃之夭夭,卷起满地尘埃。

    第2章新月人归后

    “我相信,人生里从来就不只有爱情,不管我22岁、24岁,还是30岁,都一样。”——关意晟

    关意晟不敢置信地望着迅速消失的尾灯。在胡同会车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对面车队里有个女人,皮肤白皙,在暗暗的天色里,坐在车里都能泛出莹莹的光来,齐耳的利落短发,眉目清冷,心无旁骛的专注。那短短交会的几秒钟,关意晟又惊又怒,以至于自己把车又开出了胡同都没有发觉。等他反应过来回身去追的时候,却早已经没有痕迹。他直直地在他们擦身而过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儿,才能忍住内心里火烧一样的混杂而的感觉,强迫自己去赴约,却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棉花上,被人抽掉了气力,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

    直到女方抵达,关意晟才勉力聚拢神来。这是一场相亲的饭局。小半年来,不论是父亲那边,还是母亲这边,都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他牵线搭桥。最近,更是连很少过问他感情状况的父亲都开始过问,暗地里示意他母亲为他安排。毕业回国这几年,女朋友他也没有少交。只是,这两年除了研发部的工作,他也开始接手公司运营,工作越来越忙,渐渐的也没有了那些别的心思。不过,他倒也不排斥家里的安排。反正,一定是要结婚的,这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这位相亲对象,肯定是母亲千挑万选过的,样貌、身材、学历、家世样样都无可挑剔,说话言之有物,待人进退有礼。然而,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对方又说了什么,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细看。他大概是灵魂已经出了窍,浮在半空中,看着两个成年男女分寸合宜地聊天。可是,这并不是最坏的。他一个无意的转头,望向院子,却见到林朝澍跟在一个男人后面走进来,那个男人抱着孩子,他们说话,他们笑。“多么美满的一家人!”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冷冷地说,回头,并没有其他人,相亲的女伴还在聊着某部刚看过的电影。

    他们坐在对面东厢房靠窗的隔间,那个男人握着她的手,他们相视而笑,他们给孩子夹菜,他们…关意晟觉得每一眼都是凌迟,一刀,又一刀,疼得他内脏都在发抖。这一眼一眼,又仿若一盆一盆的冰水,把他最初的那盆火淋了个透湿,冷得他连骨头都脆得咯咯作响。

    然而,他毕竟是关意晟,30岁的关意晟,不是22岁时被林朝澍迷得神魂颠倒的关意晟,也不是24岁时被林朝澍的不告而别逼得心力交瘁的关意晟。不管心里如何感受,还是礼貌周到地完成这次饭局,再礼貌地告罪不能相送。女方有些了然,并不多说,客套几句之后,施施然离开了。

    其实,那时候,关意晟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没有办法思考太多,也没有办法离开。他坐在车里,盯着四合院的大门,直到见到那美满的一家三口走了出来。是着了魔吧,不然他怎么会跟在他们身后,像跟踪狂,又像自虐狂。他见到他们穿着同一色系的衣服,她拎着外卖饭盒,他抱着孩子,路灯铺泄在他们身后,月光落在他们头顶,而自己就像是一只尘土里的虫子,隐身在黑暗里,窥探着世界上对美满的最佳定义。

    尽管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又有多可悲,关意晟却管不住自己的腿和自己的眼。烟荷色的裙子把她的皮肤衬得更白,她比原来更瘦,却又更窈窕妖娆。她走路的步子还是不大,每一步都很稳,不摇不摆,不偏不倚。她还是喜欢低着头走路,闷不吭声。她…

    这一段不短不长的路,好几次关意晟都想转身离开,又有好几次,他想冲上前去。就这么反反复复,眼看着就到了停车场。那时候,他才悚然惊觉,原来自己真正希望的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他躲在树荫里,惊讶地见到他们道别,有一种麻麻的感觉突然从脚底泛上来,又有一朵小小的烟花突然在心里某处绽放,光亮四散,他情不自禁地从暗影里走出来,直往着那亮光而去。

    可是,她居然逃走了!他一时妥协,一时心软,结果就让她从指缝里溜走了。

    关意晟在此刻,除了不敢置信之外,只剩下不知所措。他居然失措到连车牌号都没有记下来…

    于是,又一次的,林朝澍,不告而别。

    怒极了,血气翻涌,眼前却还是她坐在车里低头不语的倔强模样。因低着头,白皙细长的脖颈弯成漂亮的线条,流露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无辜来。可是,关意晟是知道的,也领教过,这个丫头骨子里有多坚强,心又能多硬。虽然不合时宜,可是如此相似的场景却又挑起了关意晟的回忆。那一年,他连着两个晚上赶实验报告,林朝澍见他着实辛苦,下了课过来给他做了一顿中餐,又帮他收拾房间,结果,不小心碰翻了他笔记本电脑旁的小半杯咖啡,咖啡全灌到键盘里,电脑挣扎了一会儿就直接黑屏了。当时,林朝澍也是僵在那儿,低着头不敢看他,等他回过神,起身要来收拾残局那一刻,林朝澍突然转身,抓起自己的书包就跑了。

    那一次,自己有什么反应呢?关意晟慢慢地回想,一身肌肉终于松弛下来,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哦,对了,自己那时候被这丫头突如其来的举动都弄傻了,倒在沙发上大笑了半天。好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她还是这样,没有办法面对,就直接逃走。想到这,关意晟低头弹弹烟灰,低低笑了出来,嘴角却是苍凉无奈的弧线。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毫无预兆地逃得那么彻底。逃走了,就此万水千山永不相见,那才是正道,却又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带着个孩子。那女娃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眉眼里都是妈妈的影子。林朝澍领着孩子去洗手间的时候,经过西厢房的门,他听见孩子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初初见着这孩子,关意晟不是没有心惊,不是没有妄想贪念。可是,再仔细一看这孩子的身量,最多不过四岁。而他们分开已经六年。

    是了,她为什么不能出现呢?她离开了,她放下了,她的人生有新的方向,她的人生在另一条轨道上高速奔驰着,早就忘了原来经过的那些站点。已经这么久了,她又有什么好顾忌好躲避的?北京这么大,就像是有千万条河流,他们也只是其中两股涓流,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本可以永远遇不见的。

    更何况,自己又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恋爱,不是最初也不是唯一。她走了以后,自己并不是没有办法去打探她的踪迹。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是朝思暮想守身如玉。在他的人生里,身边从来没有过举案齐眉情深眷眷的模本。这不,今天就是相亲来了,他甚至也有了结婚的打算。所谓旧情人重逢,不应该就像许多的成年人那样,相逢一笑泯恩仇么?那个丫头不懂事,他怎么也跟着变得这么幼稚?

    烟蒂散落一地,月上中天,关意晟越过黑黝黝的停车场望去,只有霓虹还喧闹着,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里直愣愣站了半夜。“真是莫名其妙!”他忍不住啐自己,挪着有些僵硬的步子离开,缓缓走入那条幽深的巷道,背影很快就隐没其中。

    第3章苒苒物华休

    “我是真的后悔,后悔遇见他,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林朝澍

    到了十月末,天已经凉透了,北风一起,落了满地金黄。林朝澍到北京已经两三个月,这期间几乎是连着轴转。

    本来只是做了十天半个月的打算,等外公病稳定些,她就回去,至多往后的时间里一个月上来几天。没想到,外公高弘毅清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叫到跟前,用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抓住她细细的手腕,嗯啊了半天也说不利索一句话,最后只是看着她流下两行眼泪来。林朝澍当下内心酸楚,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过了几天,高弘毅的病情稳定下来。林朝澍的外婆范佩云却突然找到她住的小宾馆来,她强掩着眼里细细碎碎的湿意,开口要求林朝澍留下来:“这事,不能勉强。只是你外公现在这身体…要是不太为难,就在我们跟前儿住个一两年…”话到最后,已经是有些哽咽。

    林朝澍默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陪着范佩云静静坐了一会儿。过了两天,林朝澍把一一托付给范佩云,自己匆匆赶回南边儿,辞了工作,退了租的房子,用得上的东西都打包寄回了北京。

    林朝澍的舅舅高明在西边儿有一处独栋的别墅,想让老人过去静养。高弘毅不愿意,依旧要回学校家属楼。还好他家是把两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打通做了一套的,多了林朝澍母女俩,再加上一个看护,也还不算逼仄。

    虽然高明是林朝澍唯一的舅舅,但是她跟高明生分,除了知道他是职业军人之外,别的东西她一概没打听过。高明的妻子赵如平也是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她的一双儿女高礼秋和高洁虽然待人客气,但也仅止于客气。林朝澍有几次跟舅妈和表哥表姐在医院里碰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应付两句客气话而已。所以,安顿自己和林一一的事情,她也从来没想着要跟高明一家开口。

    确定要暂留在北京后,林朝澍第一件事就是给林一一找个幼儿园,外公家的保姆分不开身看管一一。再说,既然是打算要待几年的,孩子的教育总是要按部就班的来。只不过,这个时间,幼儿园都刚刚招完新生,她找了附近好几家都说没有空位了。最后是范佩云看不过去,托人给送进了学校的附属幼儿园。

    林朝澍没想到她能为了一一拉下老脸去托人。虽然和两位老人不亲近,到底也在他们身边待过,知道他们重风骨,有傲气,只是埋头做学问。外婆范佩云是心脏外科的老专家,也是林朝澍父亲林立夏当年的导师。后来,林朝澍的母亲高云清辞了大学教职,执意要跟还未毕业的林立夏南下,林立夏的家人甚至找上门来闹了几次。这个事情,在这学校家属区里闹了些风波,惹了些闲言。两位老人就此和自己女儿断了往来。其中曲曲折折,林朝澍不太知道,就连这些往事,也是小时候在北京那两年时曾撞上舅妈赵如平和表姐高洁闲聊,偷偷听来的。所以,这次范佩云能这样做,林朝澍实在有些惊讶。再一想,又隐隐有些明白。另外,大概也是一一那小丫头嘴甜,哄得大家都软了心肠。

    解决完林一一的问题,林朝澍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给自己找工作。本来,她也想着先好好照顾外公,工作的事情缓缓再说。可是接了他出院,到家一看,家里除了范佩云,还有保姆和护工,自己顶多是打打下手,硬杵在那儿也是添乱,再加上一一又去了幼儿园,林朝澍整个白天的时间都是空的。

    林朝澍大学学的是心理学和人类行为,辅修的经济学,不是大而无当的,就是万精油专业。要不是当年咬牙考了个cpa(会计师资格),她和林一一早在美国就要饿死了。回国后,一一小病不断,为了方便照顾女儿,她干脆找了份翻译的工作,不用朝九晚五,按件计酬。现在一一大了,过一两年就要上小学,眼见着花费更多,林朝澍决心还是要找份更稳定点儿的工作。正好白皓接到一一告密,知道她到了北京,又要长期住下来,烦恼着工作的事儿,就在朋友开的投资公司里给她找了份市场研究员的工作。公司不大,上上下下也就四五十人。听白皓说他这朋友是撇了家里的摊子,自己出来单干的,几年下来成绩不错。这个工作,按白皓的说法是:工作氛围紧张活泼,工作前途一片光明。刚接手的时候,林朝澍有点儿紧张,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毕竟专业扔了好些年了,心里发虚,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慢慢上手了。只是工作地点有点儿远,每天要从西北边赶到cbd。范佩云看她辛苦,又就把原来高弘毅助手开的车给了她。

    林朝澍觉得刚刚能透口气的时候,林一一小朋友就病了。怀林一一的时候,林朝澍的日子不太好过,又有满腔的心思,孩子没足月就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3斤多,半天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好容易哭出来了,护士抱给她看的时候,整个小人紫红紫红的,皮包着骨头。后来一一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上半个头。回国后,又添了爱过敏的毛病,大概是南方太潮热。这次到了新幼儿园,也就是换了新的传染源,又正赶上一次降温,一不留神就感冒了,连着几天夜里发烧。烧得难受了,一一就搂着妈妈的脖子要妈妈抱她走来走去。林朝澍整晚不能睡,过一个小时就要喂她喝水,用温水兑了酒精给她物理降温,夜夜都是折腾到四五点温度才稳定降下来。

    而林朝澍和关意晟的那次意外重逢,就正是在裹夹在这么一团接一团的混乱里。

    虽说六年前林朝澍离开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下了狠心,抱着最好一辈子再也不要见面的想法。可是,最初的那几个月,她常常一个人大半夜都睡不着,心里翻来滚去的都是关意晟。也有过那么几次,她自虐地想象,假如有一天,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又遇见了关意晟,她会说什么,关意晟又会怎么。那个人看起来温和有礼,要是被踩到线了,脾气也是又暴又冲,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好言语…那时的她,一想到这个场景,胸口就闷得喘不上气起来。后来,知道自己怀孕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即刻收得干干净净。既然分开了,就最好,不,是一定,不能再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不是阅尽千帆?林朝澍就更没有道理还存着那些浪漫的少女心思。什么旧情人重逢,男人发现对方生了孩子,于是又旧情复燃,最后一家团圆——还真以为人生是出偶像剧么?

    正是因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林朝澍在停车场冷不丁见了他,才会被吓得一分冷静也不剩,真真一脚油从南城飙到了望京,等她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后来的几天晚上,她一直不停地做噩梦。梦里,她反反复复地从高台上跌落下来,肚子里还怀着一一。过了一段时间,生活依然风平浪静,林朝澍终于放下心来,确定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而已。之前是自己多想了,慌了神,就这么突兀地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按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父母,想必早应该成了家,就算还记恨,了不起也就是捱几句难听话,受一点儿难看的脸色。如此一想,林朝澍更宽心了,再加上每天被老人孩子工作填得满满的,哪里还有时间去伤春悲秋。

    这些天,北京一直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很大,吹得天空湛蓝。周末的中午,趁着风歇了,范佩云推着高弘毅到校园里晒太阳,林朝澍和一一也陪着一块儿散步。

    走了一会儿,到了湖边一处太阳正好的地方,范佩云停了下来,固定好轮椅,帮高弘毅调好收音机,自己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拿出一本书静静地看起来。林一一哪里肯好好坐着,奔到旁边的草丛里探险玩泥巴去了。林朝澍蹲在一旁守着她,听她大呼小叫:“uy!seewhati’vegot!”林朝澍伸过头去,看见女儿手里捏着一片枯叶,残缺不齐,却正好是五角星的形状。“wow,starfellyourhand!”一一一直喜欢太阳星星月亮,不管是文字还是图片,是虔诚的“拜日月星神教”教徒,一听到妈妈这么说,高兴地举着手里的枯叶朝范佩云跑去,腻进她怀里,跟她中英文夹杂地说着自己的“伟大”发现。

    当年,十四岁的林朝澍特别喜欢在这座百年的园子里四处晃荡。母亲高云清还在的时候,曾经一遍遍跟她描述过这个地方。她在这儿每转一个圈,就像是重温了那些跟母亲相处的时光。而现在,她又牵着一一的小手,跟她一起发现这个园子的各种有趣。这个想法突然让她对北京,对此地,有了莫名的一种归属感,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是不是,从今以后,她也能像别人一样,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了?

    第4章清风自来

    “人生其实很简单。不管你晚上是不是辗转难眠,白天,你总要继续活着。”——林朝澍

    每一个周一的早上都值得诅咒。如果你做了妈妈,诅咒声可能会更大。

    林一一昨晚听了三个故事还不肯睡,精神好得出奇。早上果然就赖床了,半眯着眼睛,恳切地央求:“妈妈,我再睡一会儿,jt a send…oh,我已经睡着了…”

    林朝澍站在床边看着女儿,好气又好笑,只能使出最后一招:“ok!oi is up!get up right now or no dy today!”

    果然,一听到再赖下去就没糖吃了,林一一立马从被子里弹出来,“ok,ok,看,妈妈,我起来了。”然后亲了妈妈一口,自己跑着去洗漱了。

    母女俩出来的时候,保姆已经做好了早饭,白粥加水煮蛋,另给林一一备了一杯牛奶。高弘毅祖籍浙江,祖上也是书香世家,江南名士。后来,高弘毅的父亲投笔从戎,高家这一支就在北京生了根。高弘毅的其他的两个兄弟走的是父亲的路子,只有他承了祖上的衣钵,一直没出过校门。所以,家里还是按照南方的规矩多一些,早上总是白粥小菜,清淡为主。这也是林朝澍从来只唤高弘毅和范佩云“外公”“外婆”,不叫“姥爷”“姥姥”的原因。

    范佩云和高弘毅已经吃过了,正在书房里各自百~万\小!说。高弘毅因为身体不便,半躺在矮榻上,护工帮他架着书。林朝澍和女儿吃完早饭,跟他们问了早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幼儿园和家属区分在校园的西北和东南角,开车也要五六分钟,绕一圈出来,已经八点二十。

    在国内开车不是林朝澍的强项,那些频繁变换车道的汽车看得她心惊胆颤,下意识就要保持车距,结果距离一拉开,马上又有车挤过来,跟在她后面的总是一长串的喇叭声。当然,林朝澍也承认,自己更加不适合挤公交或是地铁。她是一个生物距离很宽的人,最好是周边半米范围都没有人,那种人山肉海的地方,林朝澍领教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愿意。所以,当范佩云要把车给她用的时候,她虽然心里觉得别扭,却还是收下了。她想啊,算了吧,自己已经过了执拗的青春期,也吃过有骨气的亏,最实在不过的就是好好地生活。太别扭的人,看家本领就是七伤拳,损己伤人,她老早就已经蚀了老本了。

    紧赶慢赶到公司楼下,已经九点十八分,等电梯的人潮都散了。林朝澍想着虽然迟到了二十分钟,但好歹能赶上九点半的一周例会。电梯一来,林朝澍快步进去,按了15楼,然后赶紧缩在后面的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自己的楼层到了,轻轻地迭声“抱歉”,越过前面的人,闪身出去。由头到尾,她都没有注意到,电梯里有一个人被她的声音惊醒,看着她的背影,眼睛要着火,身体快石化。在她出去的那一刻,那个人才反应过来,隔着中间的好几个人,伸手就想去拉住她,无奈人多,等他揉身上前,电梯门已经关上了。他不死心,立刻侧身去按开门键,电梯却已经到了别的楼层。

    这个男人突兀的行为,让原本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人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却又不敢出声询问。直到电梯到了顶层48楼,电梯里就剩了他们三个人,那人还僵在那儿。“嗯,咳咳。”戴着眼镜的瘦高个尴尬地清清嗓子,轻声提醒:“关总,研发部的会议九点半开始…”关总,关意晟,闻声抬头看了看电梯楼层显示,面无表情一声不发地走出电梯。

    刚才出声的这人叫赵卓,另外一位是李云鹏,他们都是从研发部开始就跟了关意晟的秘书。此刻,二人面面相觑,不得其解。这几年来,他们印象中的关意晟一直是个温和有礼的人,极少在公开场流露个人情绪,算得上eq极高。这样的一个人,今天却连连失态。赵卓一边紧跟着关意晟,一边忍不住去想那个电梯里的女人,只是见到一个匆匆的背影,短发,规规矩矩的黑色西装,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到了会议室,赵卓坐在关意晟旁边,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他,关意晟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转头,冲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温声跟大家打了声招呼,神色如常地主持起会议来,就像几分钟前的那些事情都是赵卓和李云鹏的幻觉一般。

    身处15楼的林朝澍,真希望刚刚在手机里看到的那个新闻真的只是她的幻觉。她花了两周的时间做了一份关于香港广深港高铁沿线某地块的市场分析报告,还没有呈上去,今天就看到新闻说因村民抗议,该段高铁的建设很有可能暂时搁置。这个消息牵一发动全身,并不是仅仅估计完工期对地块价格的影响,还要考虑到周边其他配套设施投资方的反应。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报告需要全盘重新来过,而原定的完成期限是周三。尽管当下她的脸上依然不动分毫,但其实内心早就狰狞扭曲了。

    开完会,回到座位上,林朝澍对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想到这艰巨的工作就头晕脑胀,最后叹了一口气,起身去茶水间倒了杯热水,让自己醒醒神。跟别人不一样,林朝澍提神只能靠白开水。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功课重,时间不够,她没有门路也不够钱去买同学间流行的“提神药丸”,只好一杯一杯灌咖啡。到后来,灌出胃病,还是得继续喝。怀了一一之后,她就再也不碰这些东西,直到一一两岁断奶。有一次加班,她尝试着开始恢复接触咖啡因,结果一小半杯咖啡下肚,她头疼胃疼恶心干呕了,难受了大半天,工作效率反而更地下。反复实验了两三次之后,林朝澍终于死了心,再也不碰咖啡,喝茶都只能放几颗小茶叶粒。

    这一忙就到了中午,坐在林朝澍隔壁的sarah站起来,敲敲她的桌面:“嘿,jane,不吃饭了啊?这都到点了。”这个sarah只比她早一周进公司,因为以前在地产公司做过几年,所以分在同一组里。sarah看起来和林朝澍年纪差不多,25、6的样子,性格爽利,很快就跟林朝澍熟悉起来,成了午饭的常伴。林朝澍颇为无奈地朝sarah摇摇头:“你也看到今天那条新闻了吧?只有两天了,整个儿都要重做。”她想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回来的路上能不能帮我捎个三明治?”sarah摆摆手,跟她比了个ok的手势,拿着钱包和手机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sarah拎着两份三明治回来了,示意两人到茶水间去吃。林朝澍连忙保存好文件,锁上屏幕,跟着过去了。刚坐下来舒一口气,正打开盒子,sarah就神秘兮兮地凑过小声说:“我又见到那个帅哥了…你没看见,他坐在楼下lobby的咖啡吧,好多路过的女孩儿道都走不直了。也不知道他是哪家公司的。”

    林朝澍看着她唱做俱佳的样子,等到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才轻笑着说:“难为你还找到路回来了,没把我的午餐弄丢。”

    “哼,我是谁?我也是见过世面的。”sarah拉拉她,“要不,你下去看看?再走个直线回来?”

    林朝澍冲她笑笑,也不接话,指指手表,暗示她午休时间要结束了。sarah惊呼了声,也不再纠缠,两人赶紧埋头苦吃起来。

    这也是林朝澍最喜欢这家公司的地方。听说老板也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公司里一直是典型的美式作风,同事之间关系简单,就算是朋友,也相互守着一条看不见的分界。

    关意晟整个上午都陷在会议室里,轮了三个会议室,开了四场会。最后一个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12点了。赵卓一边收拾资料,一边问他:“关总,还是照例叫一份外卖吗?”关意晟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会儿我自己下去吃点儿东西,你们自己好好吃个午饭吧。”赵卓应声拉开了门,跟在他身后走出会议室。

    关意晟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坐电梯下到一楼,到电梯口正对的大堂咖啡吧要了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和沙拉,慢慢地吃起来。

    这顿饭,关意晟花了整整一小时,到最后,他越吃竟越觉得肚子里是空的,可胃里明明就已经满了。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后,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又好像是越过了前方的种种阻碍,看到了某处只在他脑海中的虚空里。约摸过了十分钟,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赵卓的电话:“今天…那是几楼?”

    赵卓刚吃完饭,躲在防空层里抽烟,由于四处开敞着,风声呼啸,赵卓凝神了半刻才听明白关意晟的问话,他无声的咧开嘴笑了,声音里却听不出分毫:“15楼。15楼就两家公司,一家是做运动代理的,有制服。我想,应该是西敏投资的。”

    关意晟听他毫不意外地迅速说出这一段话,不觉一怔,无名火起,即刻挂了电话,用力地把电话塞进口袋,起身回办公室。

    第5章天涯旧恨

    “等到长大了才明白,感情世界里最最难得是细水长流,那些凄风苦雨的 ,只是别人看起来过瘾而已。”——林朝澍

    离新年还有两三天的时候,北京下了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零星的雪花,飘了小半天就停了,天色依旧郁郁沉沉。路上的雪很快就没有了踪迹,只在房檐瓦头还能见到些白色。

    林朝澍的舅舅高明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他示意司机把车开走,自己则踏着薄薄的一层黑泥大步往大楼里走去。年前,他总是要到下面部队去走走,十天半月回不了家是常有的事,往年也是如此,很少见过自己的妻子赵如平这么着急忙慌地天天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问她,她又支支吾吾,说是回家了再细说。要是再早五年,高明不会把他家里这位的行事说话太放到心里去,知道她就那些毛病,没有惹出什么大事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赵如平娘家那边也会帮忙看着。可是,这两年来,高明慢慢地发现自己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一片,体力消耗快恢复慢,年轻时逞强咬下去的种种隐痛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再过了这个年,他就是五十五岁的人了,腿脚软了之后,大概心也就跟着软了。于是,他看着赵如平也生出了几分怜惜来。

    吃过晚饭,高明是要照例去书房的。赵如平泡了一杯茶送到书桌上,顺势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高明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了,也不抬眼,只管翻着手里的书:“说吧,究竟什么事情?”

    赵如平只比高明小两岁,可是皮肤依然白皙紧致,衣着入时,看来也就40出头的样子。此刻,她仔细盯着高明的表情,犹豫了半天,才说:“过完年就是你五十五岁的生日,高洁说她会带着妞妞留在北京给你贺一贺,到时候妞妞她爸也会再飞回来。你看…”

    高明“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赵如平看他没有特别反对,心想大概是同意了,“礼秋说这个事情就让他和果果两口子来办,让我别操心了,说就是家里人找个地方吃个饭聚一聚。”

    高礼秋虽然和高洁是双生子,一样年纪,只是早出生了十分钟,但比起高洁来,不知道要老成稳重多少。去年结了婚之后,做事更稳妥了,连赵如平都被收服了大半。高明见她这件件事情都是已经定下来的,根本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赵如平看他眉头聚了起来,赶紧忍回了一堆的闲话。

    “这个,你也知道,老爷子那边把朝澍留在身边了,一一也跟着。这…这之前不在国内,后来每年又是过了初八才回来几天的,别人问起来,我随便找个由头就搪塞了。今年…”

    高明听了这话,慢慢合上书,直起身,再往椅子里面斜躺了进去,示意赵如平继续说。

    “这年年过年,家里都是一块儿过的,过完年,又是你的生日…免不了…母女俩免不了要见人的。这到时候怎么说啊?”

    高明心火一升,盯了赵如平一眼:“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赵如平见他又横了起来,忍了忍,缓了一口气才又开口:“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还没结婚呢,孩子都五岁了,是谁的都不知道…你们家不说是书香门第,最讲究这个了吗?高家这边就算了,我们赵家那边…你说我,我这脸…老爷子之前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吗?一直都把她放在南边儿。这次怎么就想着一定要留在身边儿了?真是,真是…”

    高明觉得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唬地站起来,狠狠地瞪着赵如平,压着声音恨恨地说:“这事儿也是我们种下的因,今天这个果子,是甜是苦,都得吞了!”

    “关我们什么事儿?她自己在外面过得乱七八糟,倒还赖到我头上来了?”赵如平虽然素来对高明有些惧怕,但这么多年的娇小姐脾气哪里改得掉,心火一旺,哪里还管得住自己的嘴。

    “当初要送她去美国,那也是你同意了的。我还四处托人,找了我哥让关家那边儿帮忙。好好儿地选了学校,安排了人。这我可是出了钱又欠了一堆的人情,我还对不起她,对不起你?我种了什么因了?她自己要学好,能成这样吗?”

    高明气得直指着赵如平的鼻子说不出话来,大力推开椅子,重重地冲出了书房,只听得外面大门“哐”地一声巨响。

    天气越来越冷,范佩云不再推高弘毅去户外。高明和高礼秋平时都忙,难得来看望,高礼秋出面,给高弘毅请了一位医生,定期上门来给高弘毅做复健。林朝澍要是在家,也会在旁边跟着学,平时下班之后,她要和护工一块儿给他按摩半小时。

    她知道老人是高兴她在身边的。只要她和一一一走近,他的眼神就骤然温柔起来,带着笑意。林一一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异常“聒噪”,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喜欢的儿歌可以重复唱一整天。林朝澍怕吵到外公高弘毅,有时候会把兴奋不已的林一一带回房间或是带出门去,发泄完精力再回来。高弘毅要是精神好,总是会阻止她,含混不清地说:“一一,留下,高兴。”外婆范佩云也站在高弘毅那边儿,就让林一一在家里自由地乱跑,又唱又跳,翻箱倒柜,四处闯祸。

    每回见到这曾祖孙三人笑成一团的景象,林朝澍的心里总是又酸又软,还有些释然。对这个孩子,她是纵容大过管束的,健康和快乐是她对一一的唯二期望,其他的,她还想不了那么远。因此,尽管林朝澍自己是个好静的人,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从一一婴儿期开始,她就天天带一一出门玩儿,没有儿童推车,她就把一一放在捡来的超市购物车里。沿路遇到的大人小孩儿,都会跑过来逗逗这个购物车里的小婴儿,跟妈妈闲聊两句。等一一会走了,自自然然地长成一个满街撒欢乱跑、追着小狗满街窜的孩子。

    不记得是谁说过,孩子的成长过程,既是父母对自己的反省,也是心灵的重塑。林朝澍觉得这话一点儿不假。如果没有这五年,她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安然地留在高弘毅和范佩云的身边,内心没有怨愤与挣扎。

    她的童年,像是一首突然变调的乐曲。12岁的时候,妈妈高云清意外离世。第二年,她的爸爸林立夏自杀了,她则被送去了福利院。一个多月后,舅舅高明找到了她。她记得那个高大的,穿着军装的男子,有着跟妈妈一样的浓眉大眼,他说,他是她的舅舅,她还有外公外婆在北京,他要接她去北京。她知道的,她知道北京,知道外公外婆,知道舅舅,她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妈妈说过,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现在,他们来了。

    然而,她不知道是妈妈记错了,还是她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外公外婆很少正眼看她,舅舅虽然和颜悦色,却很少出现。舅妈常带着她的一双儿女高礼秋和高洁回来看望外公外婆,他们打量她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厌恶,有轻蔑,有怜悯。舅妈有时候会拿一些高洁的旧衣服给她,笑眯眯地摸她的头发,说她“可怜得真让人心疼”。然而,转头,她就听见舅妈偷偷地、满含嘲讽地跟高洁说起她妈妈高云清的旧事。她们走了以后,林朝澍把她拿过来给她的东西都剪得支离破碎,再偷偷拿出去扔掉。次数一多,外公外婆很难不察觉,好几次把她叫到书房,用尺子把她的手心打得肿了起来。

    这样细细小小的冲突,在那两年里多得数不胜数。到最后,林朝澍下了课,干脆就在园子里闲晃,直到校园里都安静了才慢慢走回去。

    岁的时候,林朝澍突然被送到了美国波士顿的一所私立高中。没有人事先问过她,直到出发前一个星期,她才知道。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她是一个人的,没有谁会再像高云清那样对她。

    在林一一出生之前,林朝澍在心底的最深处是痛恨这个世界的。这种恨意,无法化解,就算是和关意晟的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是全然释怀的。然而,一一出生了。当医生在她的耳边轻轻告诉她一一是个健康的孩子时,林朝澍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医生的手,哭得泣不成声,直至昏厥过去。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林朝澍相信自己之前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一的完满而献给神祗的供品。有了一一以后,林朝澍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才能在那些冷漠中体会出一些不得已的心情。

    现在,对林朝澍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光。

    第6章相寻路不通

    “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半道拐弯这样的事情,多少人想过,天底下又真有几人能做到了?”——关意晟

    下了一场雪,让这年关的气氛愈加浓烈。关意晟的生活比平时更忙碌,工作时间几乎跟711同步,晚上要是不在公司加班,就是去各种各样的应酬场合。到了周末,回父母家吃顿饭,也必定要被安排着一两次相亲。

    就因为这个事情,他被陈宇、顾东和白凯那帮小子拿着来回开涮。顾东说,别说各个大院里的姑娘了,就这全京的适龄青壮年未婚妇女都快被挑遍了,要再看不上,关意晟大概要向周边地区伸出毒手了。

    每回见面,他们都有新的段子端上来。关意晟也不恼,总有找补回来的时候。他跟他们的哥哥们是发小,也是时常会碰面的。这几个小子原本是关意群的朋友,六年前关意群出了意外后,不知怎么就赖上他了,聚会什么的一定会叫上他,不知道帮他们买了多少回单,收拾了多少的残局。也就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关意晟才会略微放松一些。

    这个周六,关意晟早上陪了父亲关孟河去八大处爬山,下午好容易偷了半日闲,就干脆躺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突然电话响了,是顾东。他最近新交了个正经的女朋友,嚷嚷着要退隐江湖了,总说要带来给大家见见。关意晟有点儿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推了好几次了。这些年,关意晟一直觉得时间过得慢,却没有想到当年十六七岁的愣头青,现在也都要成家立业了。那他自己呢?身上好像都能闻出腐朽的味道了。

    关意晟的脑子里像是钻进来一缕烟,幻化成了一个淡青荷色纤巧玲珑的人形,背对着他,袅娜多姿,向着光亮的出口缓缓飘过去。

    关意晟用力地一闭眼,仿佛这样就能关上那扇门。再一睁眼,这个世界还是那个老样子,顾东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这种幸福得要满出来,恨不得全世界都羡慕的心情,关意晟想,他也是有过的。那时候自己多大?也差不多吧…要是意群还活着,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找了个喜欢的姑娘,过没心没肺的开心日子?

    关意晟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关意群的长相了。想起来的时候,总是看见远远的,一个瘦高的少年大笑着跑过来,或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跟在他后面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哥哥,跟我玩儿吧!”

    六年了,关意晟心上的伤疤看起来已经结痂,谁还能看出来当年那儿有过被划得烂七八糟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还记得那是个夏天的早上,差不多七点钟,他去接了上夜班的林朝澍回来,两人刚躺下补眠。电话响了,他怕吵醒她,躲到卫生间里去接。父亲关孟河的秘书郭林告诉他,关意群玩极限滑板,没有戴头盔,一不小心摔在u形道的边缘上,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

    关意晟的脑子都是木的。挂了电话,他就开始收拾行李,有条不紊的。只是浑身上下不停地抖,他越是咬着牙忍,越是抖得厉害。林朝澍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她从后面搂住他,细细的胳膊,却抱得很紧,很用力。他记得自己转过身的时候,眼泪已经忍不住,只能用尽全力抱紧这个柔软温暖的身体。

    等他赶回到北京的时候,唯一的弟弟已经成了医院太平间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家里挤满了人,除了父亲这边的亲戚,还有从法国赶回来的姥爷姥姥。明明是一堆的人坐在那儿,他却觉得这个家空旷得吓人。

    母亲冯月华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濒临崩溃。关意晟能理解,他的这位妈妈是个典型的天之骄女,一生无论是婚姻事业还是儿女,通通都是拔尖儿的,几乎没有过挫折。在两兄弟中,关意群更像她,就连她的事业,也是打算交到他手里的。正因如此,关意晟才能逍遥地在美国读他的生物医学读到了博士。

    关意晟直到新学期的注册日前才赶回美国。回去之后,林朝澍却不见了。家里属于她的东西都不见了,电话成了空号,也没有去学校缴费注册,平时来往多一些的同学、朋友以及打工地方的老板,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

    然后…他原以为没有然后了。可是谁能料到,六年后,她却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西敏投资,那是他和顾东的哥哥顾西合伙开的公司。顾西是明面儿上的老板,他这个合伙人是藏着的。关意晟暗暗苦笑,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意晟哥!意晟哥!”电话里头的大声叫唤把关意晟神游的心思拉了回来,“你在听吗?都说好了啊,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行了,行了,不就是新媳妇儿吗?你小子就不要再得瑟了。得,我去,我一定去。成了吧?”关意晟闷笑着啐他。

    周日,一大早林朝澍就把林一一从被窝里挖起来。小姑娘眼睛睁不开,耍赖地往妈妈怀里钻。林朝澍顺势搂住她,笑着说:“好吧,起不来的话,咱们今天就不去溜冰了。”林一一一听,赶快撑起身子,嘟着嘴抱怨:“妈妈,你威胁我…”林朝澍听了哭笑不得,耐心地跟女儿说:“嗯,妈妈不该这么做。那咱们早点儿去看医生伯伯,然后早点儿回来,妈妈带你去溜冰,好不好?”一一身体底子差,林朝澍心里总是发慌,每半年就给她做一次全面体检,非要拿到体检报告单,明明白白写着一切正常,她才能暂时放下心来。

    林一一不排斥去医院,甚至有些喜欢。因为林朝澍不让她吃糖,在美国,只有去医院的时候,才会有漂亮的护士姐姐给糖吃。回国后,林朝澍也按照旧例,去医院看病或是体检后,给她吃一颗维生素软糖。

    一听到有糖吃,还能溜冰,林一一兴奋地赶跑了瞌睡虫,欢欢喜喜地配合着妈妈穿衣洗漱。因为要赶早空腹抽血,不到八点,林朝澍就带着一一出门了。

    到医院的时候,门诊的挂号处已经排起长龙。体检部设在4楼,不用挂号。林朝澍牵着林一一一层一层地转扶梯上去。她最怕医院的电梯,不知道有多少人或生或死被从这个电梯里推出去。只要电梯门一关,她的皮疙瘩就会竖起来。

    体检的人也不少。林朝澍领了号,前面还有十几个人。交完费,她就跟在好动的林一一后面四处溜达。四楼一半是体检部,一半是所谓的观察室。林朝澍看着这个牌子,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只嘱咐林一一不能乱跑。林一一则是看到了牌子上的英文字,饶有兴致地一个一个认,遇到拼不出来的单词,就问林朝澍。

    两个人正说话间,从这排观察室的最里面一扇门走出来一个人,短发,高瘦的身形,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手里搭着一件黑色的大衣,正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然而,他越走越慢,在林朝澍背后一米左右的地方干脆停了下来,不理会电话那头还在说话,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挂了。林朝澍正在跟林一一解释“观察”这个词,林一一盯着妈妈身后的兀自发呆的怪叔叔,突然指着他大声说:“o,lookatthatan!他是不是被点穴了?”这就是电视儿童啊!林朝澍在心里感叹,挂着抱歉的笑容回过头去。

    回头一看,林朝澍呆掉了,笑容慢慢从脸上掉了下来。林一一拉了拉她的手,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又捡起已经掉在地上的微笑,努力地尝试着说出一句正常的问候语:“关…你…你好…”

    还没等她说出那句酝酿半天的“好久不见”,关意晟突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像风一样快步掠过她的身边,很快消失在楼梯间的门口。

    林朝澍没有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毕竟,上次他曾经尝试着要和她说些什么。一时间,她感到有些尴尬,下意识地低头,发现小丫头正睁着亮晶晶的黑眼睛,专注地看着她。这个眼神,这个眼神,她不是在那个大的身上才刚刚见过吗?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来,柔声跟孩子解释:“我们站在路中间,可能挡住那位叔叔的路了。他有些不高兴,但不是因为你。我们一一是最可爱的,对吗?”林一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说:“妈妈,i know。刚才那叔叔是瞪你,not !”

    第7章声嚣乱石中

    “谁也不是苦行僧,要是有人愿意伸出手,我又怎么会假装看不见?”——林朝澍

    关意晟闻到一股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脸挨着的枕头是粗糙的,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棉花,左手上一股凉意通到肩上。他慢慢睁开眼,看到旁边挂着的点滴袋已经几乎全扁了,只剩了最后一点药水。隔壁床有个人和衣躺着,嘴微张,打着呼噜,是陈宇。关意晟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按了床头的铃。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微胖的小护士进来。她见到半坐着的关意晟和旁边睡得正香的陈宇,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过来放下手中的盘子,不客气地推了推陈宇:“嘿,陪床的家属,你怎么能自己睡着了?药水完了你也不知道!”

    陈宇正兀自做梦,突然被人推醒,吓得一个打挺从床上跳到地上,努力地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看关意晟,又看看正在拔针头的小护士。看了几个来回,他终于清醒过来,不由松了一口气。

    小护士正在收拾东西,见陈宇大个头杵在路中间不动,忍不住冲着他翻了个白眼。陈宇不由得恼怒起来,皱着眉头瞪着小护士。陈宇顶着一头硬邦邦的圆寸,浓眉细长眼,脸型方正棱角分明,没有表情的时候,煞气很浓。很少有小姑娘看见他不脸红或是不害怕的。小护士浑不搭理,自顾自丢下一声轻哼就出去了。

    关意晟见陈宇就快跳起来了,觉得好笑:“你要用眼神杀人,那也得把口水印子先擦了吧?”

    陈宇闻言,脸色一变,赶紧用手擦了擦嘴,随后又意识到什么,扭头冲着关意晟傻笑起来。

    关意晟瞟了他一眼,转而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来:“好啊,你们几个好小子,这个账我记下了啊。下回有什么事情,回家找自家哥哥去,别来烦我。”

    陈宇连忙赔笑:“哥哥,这可不能怪我啊!您的酒量您自己不知道?我们几个轮着来都喝不倒您。是您自己霸着整瓶酒不让人碰,那可是6斤装的啊…”

    关意晟眯了眯眼,试图回想昨晚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喝到记忆断片。自从前几年因为急性胃溃疡被送医院之后,他喝酒就非常节制。昨晚是顾东的局,他就记得这小子一直絮絮叨叨说那姑娘有多好,越喝越high,后来还搂着他大哭,嘴里不住叫着“群群”,让旁边搀着的小姑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关意晟看着陈宇那滑头的样子,不由轻笑:“行,都算计到我头上了。走,现在我就领着你回家,找你们家陈上校评评理去。”

    陈宇一听,蹭地就蹿到三米之外的门口去了,一边开门一边笑着说:“您才是我正经的哥哥,还要找什么陈上校?我,那啥,还有个会要开,您慢慢休息啊…”最后几个音已经是从门缝里飘进来的。

    关意晟摇摇头,觉得脑子都晃动起来。这种宿醉的感觉真是很久都没有过了。忽然间,他想了起来,的确,是自己,一个人一瓶酒,谁也不让靠近。他忍不住深深吐了口气,慢慢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拿出手机给陈宇打电话,这小子编的什么借口,谁周日还要开会?溜得倒是快,也不告诉他把车给停哪儿了。

    关意晟推开门,转身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走廊中间的两母女。小丫头穿了一件红彤彤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是个小圆球。大的那个,背对着他,一身黑色长雪褛,在室内也裹得严严实实。她一直是怕冷的。在美国的时候,那个东部的小岛,最冷的时候也不过零下一度,她却能整个冬天都是手脚冰凉,恨不得能裹着电热毯到处走。“这么怕冷,为什么还要来北京呢?”关意晟没好气地腹诽。

    他应该是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的,然而身体远比脑子反应快。他走到林朝澍身后,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无视电话那头还在喊冤的陈宇,直接挂断,然后,僵住,和那个红彤彤的小丫头大眼瞪小眼,突然小姑娘冲着他叫了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接下来,只是短短几秒钟而已,可是关意晟觉得此刻时间已经失去了刻度,仿佛是可以随意揉捏延伸的。他看到本来弯腰和女儿说话的林朝澍慢慢直起身来,露出了短发与衣领之间一段小小的,白皙的脖子,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而轻晃着。她转头过来时,脸颊上还有没来得及滑开的黑色发丝,沉得她愈发肤白胜雪。细长的眼角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还是那样微微上飞,嘴角牵起,是一个得体的弧度,因而露出了两片薄薄粉唇之间的细细白牙,嘴边的梨涡隐隐浮现。

    关意晟直直地往她的眼里看去,看到笑意迅速褪去,看到愕然浮现,看到惊慌一闪而过,看到她眨了眨眼,双眼即刻就变成了两汪幽深的湖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又笑了起来,甚至跟他说“你好”。

    关意晟觉得自己就像是遇到债主遇到赖账的,你这边儿记得清清楚楚的一笔账,到了她那儿,已经是昨日黄花彻底抛到了脑后,倒显得自己成了斤斤计较小家子气的人。他再也不想看见眼前这个端着合宜微笑的人,映衬着自己一身的狼狈,一把无名心火直窜上脑门,又无计可施,只能佯作镇定,像踩了风火轮一般快步走开。

    关意晟从四楼一直口气跑到了一楼,在医院的院子里找了两圈才找到自己的车。等他坐到车里,关上车门,把自己和外面彻底隔开,他才能好好面对自己的失败。刚才的自己,那不是佯作镇定,那简直就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慌不择路。他本应该从从容容去搭电梯的,却笔直地走到走廊尽头,要不是有旁边正好是楼梯间的入口,他大概就会破窗而出了吧。

    林朝澍对于与关意晟的第二次偶遇,最初的愕然之后,很快也就平复了心情。她已经能肯定,上次是自己多想了。关意晟并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牵扯,他已经连一句客套话都不愿意对她说。几天后,她回医院拿林一一的体检报告,又经过那个走廊,想到当天关意晟的硬邦邦的背影,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林朝澍在西敏投资已经过了试用期,刚刚和公司签了一份正式的两年约。工资和试用期时相比,略略高了一点。这个工资数在这个行业内并不算什么,但是她已经觉得满意,自己只是初初入行的新人,能这样已经不错。何况,几个月待下来,她也认同白皓说的公司“前途无限”的说法。公司虽然不大,但是老板顾西是个极有眼光的人,似乎也很有些资源和背景,好几个不被业内看好项目到头来才发现是个香饽饽。

    只是,林朝澍虽然能理解自己的工资水平,但是奈何物价上涨的时候不会理解她单亲妈妈的状况。她想了想,又重操旧业,跟之前的翻译公司联系,做起了兼职,把自己的时间塞得是一道缝都没有。

    这天,拿了林一一的体检报告,结果让林朝澍很是舒了口气,一切都好,真是一切都好。她回家后,吃了饭,又和护工一起帮外公高弘毅按摩热敷。等哄了林一一睡着后,她拿着笔记本电脑从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坐在餐桌旁认真地敲敲打打,赶着明天就要交的一份翻译稿。

    过了一会儿,外婆范佩云披着件月牙白的披肩从卧室里出来。林朝澍连忙道歉:“外婆,吵到您了吧?我换个地方好了。”

    范佩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对着她摇摇头:“你要换哪儿去?间间房里都有人,难道你要去阳台上吹北风?我哪里睡着了,年纪大了,总是躺下早睡得晚。”说完,又拿出个信封推了过来,“这是什么?”

    林朝澍一看,这分明是她今天给保姆的,里面装的是给她的工资。她想,大概是保姆又跟外婆说了,只是,怎么也没有把钱拿回来的道理。

    她从小到大,并没有多少跟老人相处的经验,唯一的两年时间,自己也正是别扭的青少年,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进退自如地与他们相处,别的女孩儿对着祖父辈那些撒娇哄人的手段,她是一个都不会。来北京这几个月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努力地在尝试了,但是面对今晚的这样的新情况,她还是觉得窘迫了。她在心里反复打着腹稿,想该怎么解释才能既达到自己的目的,又不能让范佩云觉得受伤。

    范佩云见她不说话,也不在意,只是轻声说道:“外婆知道你的心思。这个心意我们领了。只是,这个保姆的工资本来就是学校给了补贴的。就算没有补贴,我和你外公自己也请得起。再说,还有你舅舅呢。”

    林朝澍一愣,张口欲言。范佩云拍拍她的手,接着说:“你愿意和一一留在我们身边,跟我们做个伴,就是最好的。你要有心思想这些,还不如多想想自己,想想一一。你们…以后这路…总是要有些打算才好。”

    说完,范佩云起身就要回房去,经过林朝澍身边时,看到她开着的两个对照屏幕,又忍不住伸手摩挲了一下林朝澍的肩膀:“早点儿睡吧,别趁着年轻就不管不顾的,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林朝澍好像真是被点了穴一般,一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身体也是僵的。此刻已是夜深,屋内暖气充足,带着一点儿燥意,可窗外已经是大雪纷纷,能听得到扑簌扑簌的声响。外婆的手明明只是温的,还略微有些凉,可是,林朝澍想,怎么自己却觉得她碰过的地方都像是被滚烫的毛巾敷过一样,一丝一缕地透着暖意。

    她心慌意乱地低下头,长而直的睫毛上下微微地抖着,过了一会儿,又开始疾速地敲起键盘来。

    第8章色静深松里

    “如果诱惑远在天边,要抵抗起来,根本毫不费力。可是,假如诱惑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谁能忍得住?”——关意晟

    快下班的时候,林朝澍接到了白皓的电话。他声音低低哑哑,有些懒洋洋的,说是一一跟他说了好几次想吃韩国烤肉,他知道个好地方,要带一一和她去尝尝。

    林朝澍一听他这声音就知道这位还在倒时差中。本来,之前过了试用期的时候,她就想着要请他吃顿饭以示感谢。奈何这位白先生是功成名就的职业摄影师,工作排得满满的,上次一起吃过饭之后,他就一直在国外漂着,从海参崴到奥克兰,就没有回过北京。也不知道林一一那个鬼灵精是什么时候跟他联系的。反正,一一4岁的时候,白皓就教她上网聊天了。看样子,他这是要回北京修养一段时间了。

    说起白皓来,也是怪人一个。林朝澍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林朝澍数学课的助教,彼时,他正在商学院读金融的硕士,深得教授欢心,他自己又是钟灵毓秀的,做助教也做得桃花朵朵,常常见他在教室里外被热情的美国小妞围追堵截。几年后,林朝澍再遇见他,他胡子拉茬,头发齐肩,一身风尘,背着硕大的背包,已经成了一位四处采风的流浪摄影师。这期间发生过什么,林朝澍也不想多问。正如,他也从来不多问一一的来历。

    因为手头的工作忙,林朝澍爽快地答应了,也没和他多说什么。

    下了班,林朝澍先回家去接一一。进门的时候,林一一没有扑出来迎接自己,这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又看到外婆轻手轻脚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不由得紧张起来。

    下午一向都是范佩云或者保姆去幼儿园接一一,回来后会让一一洗澡吃饭,再看会儿动画片,从来没有7点不到就睡觉的。

    范佩云见林朝澍忽地脸就白了,连忙摆摆手:“你别紧张,没事了,没事了。下午接她的时候,老师说有些烧,我给她检查过了,感冒而已,给她吃了药,让她睡一会儿。”

    林朝澍点点头,心头略略松了一把,对外婆道了谢,又进去看了看一一,见她睡得安稳,额头有些细汗,体温正常,于是放下心来。

    林朝澍本想跟白皓打个电话,改天再约,谁知电话一直都是无法接通。再看看林一一,情况还算好,她只好托付了外婆和保姆帮忙照看,自己去赴约了。

    白皓就坐在大堂靠窗的位置,旁边已经摆好了几盘肉片。林朝澍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白皓也没发现,一个人看着窗外出神。林朝澍难得看到他一副忧郁贵公子的样子,不禁失笑,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约了人出来看你倒时差的啊?”

    白皓听到她的声音才转过头来,朝她懒懒一笑:“一一呢?”

    林朝澍忍不住笑出了声,抬起手指着白皓说:“我是怕你这个怪叔叔拐了她走,特意不让她来的。”

    白皓看她轻松开着玩笑的样子,身子往前倾,单手撑着腮,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你心情很好?发生什么事了?”

    林朝澍见他脸上带笑,眼底却幽晦一片,不禁低头敛眉,微叹一口气说:“哪里来的好心情?一一又生病了。”抬眼见白皓正要说话,她伸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没事了,有点儿发烧,这会儿已经退了,正睡觉呢。”

    说完,林朝澍突然想起来:“你电话怎么了,老是无法接通?”

    白皓皱皱眉,掏出手机来一看,怎么按也没反应,死机了。他摇了摇手机,还是没反应。“这怕是在海参崴给冻坏了。老是动不动死机。”他撇撇嘴,浑不在意。

    “来,吃吧!既然一一没来,我们就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免得老是围着那个小祖宗转。”转眼间,白皓就兴致高昂了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往烤炉上放肉,架势很是专业。

    林朝澍有些俏皮地笑笑:“我可得告诉一一,她最喜欢的白爸爸心里就想着背着她自己玩儿。”

    “嘿,一一是谁?那是我亲闺女儿啊,怎么会相信你的话?”

    “唉,白大摄影师,白大少,你再这么说,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那些女粉丝可饶不了我。”林朝澍知道白皓是真心对一一好,也是真心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别人怎么想,她管不了,她只是不想一一误会,那可真会是件大麻烦。

    白皓狡黠地一笑,夹起一块烤好的肉放到林朝澍的碟子里,突然换上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小雨,朕后宫已经空悬多年,那些仰慕朕的女子实不足为惧。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只要你不负朕,朕定不负卿!”

    林朝澍正喝着大麦茶,看他这么爆笑演出,一口茶呛进气管里,好容易吞下去,还是咳嗽连连,又得忍笑,忍得眼泪都出来了。别人看白皓,那绝对是艺术家一位,但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白皓其实是个重度电视剧患者。见他说出这番话,她知道他回国后肯定是第一时间就恶补了一番的。

    白皓很少见到林朝澍笑得这么开心,心上那根弦又轻轻地颤了起来。他敏感地察觉到林朝澍有些不一样了。若是以前,一一生病了,她就算是笑,那也是强作欢颜。可今天,她居然能在自己的插科打诨里笑得这样轻松,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究竟是好是坏,白皓心里没有底。只是,见到她这样笑着,他自己因为下午跟父亲正面冲突的不快,突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白皓拿了一张纸巾,伸手过去给林朝澍擦眼泪,又一边拍她的背,正要再接再厉地逗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白!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林朝澍和白皓一齐扭头看去,正是顾西,穿得一身休闲的样子,笑眯眯地走过来,他身后跟着的那位,白皓不认识,却感觉的林朝澍在一瞬间僵直了背。

    白皓把纸巾塞到林朝澍的手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然后站起来,也笑着迎上去:“顾总,您怎么来这儿吃饭了?这烟熏火燎的,可不是您的风格啊!”

    顾西笑着轻捶了白皓一下,侧身过来介绍他和关意晟认识:“这位,白皓,我中学同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艺术家啊。这位,关意晟,我发小,科学家ceo。”

    白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关意晟,身材高大,宽肩窄腰,比例完美,气质温润又不乏神秘感,要是转行做模特,那也绝对是业界一等一的。只是他眼睛里闪着莫名的疏离和敌意,让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那种暖暖春日的感觉打了折扣。

    两个人客气地握了握手,并没有因着顾西的关系而热络起来。

    林朝澍觉得颇为尴尬,真想就此地遁,只是这三个人,一个是自己的老板,一个是自己的好友,一个是相见不如怀念的故人,此刻都把眼神递了过来,她就像是被聚光灯打在身上,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有存在感的时刻了。

    她暗自吸了口气,上前几步过来,微笑着打招呼:“顾总好!”她不确定关意晟愿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相识,所以也只是笑着叫了声“关总好”。关意晟淡淡回了一个笑容,微微颔首。

    顾西笑得别有用意地对白皓说:“这位林小姐,我就不越俎代庖地做介绍了。这是下班时间,我们之间只是私人身份而已。”

    听得顾西这么说,林朝澍顿时觉得满头黑线,不由地抬头斜斜地瞄了一眼白皓,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跟顾西说的,闹出这样的暧昧误会来。

    白皓安抚的拍了拍林朝澍的背,又轻轻揽着她的肩,不置可否地对顾西和关意晟说:“林朝澍,刚回北京没多久,还要两位老总多照看点儿。”

    顾西一听,直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这下我可是得了准信儿了。行,你们慢慢吃,我们那边儿还约了人在包厢里,就不打扰二位了。”顾西且说且退,关意晟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依旧是颔首示意,也跟着转头走了,只是转身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撞上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好大一记声响。

    白皓和林朝澍重又落座,只是气氛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轻松写意,林朝澍见烤炉上的几片没来得及夹出的肉片都焦掉了,连忙夹了出来,又忙着放鲜肉上去,来回地翻动着。白皓心知不对,却也不好直接问她。林朝澍看来柔弱又平易,其实很难接近,浑身是刺,要是靠得太近,逼得太紧,她一定会躲得十万八千里。要不然,这么多年,她身边的朋友也不会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

    白皓定定神,拿出自己给一一买的各个城市的纪念品,开始跟林朝澍说起自己这几个月的见闻来。

    第9章孤灯不明思欲绝

    “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人却总免不了有软弱的时候。”——关意晟

    顾西对于在这里遇到白皓倒是不太意外。他们俩是中学同学,大学同校,这家烧烤店原来就开在他们大学附近的巷子里,因为是道地的韩国人开的,味道正宗,在附近的高校里是声名赫赫,这些年来生意一直不错,后来干脆就迁到了大街上,也算得上是校友聚会的大本营之一。

    顾西自己今天也是约了几个大学的同学,意在给关意晟搭个桥。关意晟公司最近有个新药的审批出了点儿岔子,他这几个同学里就有能说得上话的。只是,整场饭局下来,他总觉得关意晟有点儿不对劲,但是偷偷观察,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来。关意晟这两年翩翩佳公子的劲儿是越来越足了,在商界可算得上是长袖善舞,人缘极好。这顿饭说是同学小聚,谁心里又不明白?关意晟偏偏就能把场面控制得极好,可谓宾主尽欢,酒酣耳热之际甚至有了点儿忆青春年少的亲密氛围。

    一顿饭吃到快十点才结束,关意晟没有循着常例再邀人去会所,而是叫了自己的司机来,把人一一给送回了家,又嘱咐了司机回头来把他们的车再各自送过去。顾西和关意晟并肩站在路旁,目送车子开走,他拍拍关意晟的肩:“你回哪儿啊?我自己打车回家,送送你?”

    关意晟侧头看过来,按着自己的腹部,笑着说:“先陪我去吃点儿什么吧。上回被你们家顾东灌得去医院了,这胃都还没有好全。”

    被他这么一说,顾西这才想起来:“我说怎么觉着你今天哪儿不对。平时你喝几杯就歇了,今天怎么就奉陪到底了?”

    关意晟也不回答,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招呼他上车:“去周记喝粥吧。”

    周记是开在城东老院子里的一个粤菜馆,24小时营业,按着广东人的早茶夜市一般的规矩来。这个时间过去,正是喝夜茶的时候。地上铺着一层薄雪,红灯笼上也沾着些白絮,关意晟和顾西坐在包间里,看着院子里满目的萧索,喝着热腾腾的粥。

    半碗白粥下肚后,顾西满足地叹口气,往身后的太师椅里一瘫,懒洋洋地,盯着对面还在端着优雅架子慢条斯理吃着的关意晟。关意晟觉得他这目光有些扰人,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老关,你说顾东那小子灌你?他敢灌你?”沉默了一会儿,顾西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关意晟拿起毛巾,在嘴上轻轻按了按,又放在手边,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家顾东找了个新女朋友,高兴得他胆儿都肥了一圈。这事儿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顾西皱皱眉,叹气道:“唉,为了这破事儿,最近家里闹翻天了都。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说是要结婚,都跟他妈杠上了。”

    关意晟喝了口茶,不以为意的样子:“我看那姑娘挺好的。怎么了?”

    “啧啧啧…”顾西皱着眉指向关意晟:“你甭揣着明白装糊涂。顾东这婚事由不了他自己做主。二世祖,哪儿是那么好做的。这几天一直被我二叔关家里呢。”

    关意晟闻言,眼底的灰暗一层层地浓了起来:“何必呢?冷他一会儿,这劲头自然也就过去了。”

    “这不是前几天回家里想偷偷把户口本给拿走,把他妈给吓着了吗?我这个堂弟就不是个省心的货。”说到这,顾西突然顿了一下,无声笑了笑,接着又开口道:“刚才那白皓,当年那也是闹得狠啊…结果怎么样?姑娘选了北京户口没选他。好好的金融硕士却跑去做什么摄影师,跟家里也撕破脸了。”

    关意晟喝了口茶,又慢慢把杯子攥在两个手心里摩挲,漫不经心地搭着话:“哦?那…那位林小姐是?”

    “嘿嘿…”顾西八卦意味浓厚地笑了两声:“他说是朋友,我可没见他对哪个朋友那么上心。巴巴地介绍到我这儿工作,自己人在国外漂着,还隔三差五打电话问情况。”

    “她在西敏上班?”

    “没错。本来还以为就是多个花瓶,摆着也行,反正是送个人情。没想到她还真是能干活的。”

    关意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难道,他还要继续问顾西她是不是结婚了?她的那个孩子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办法问出口,而顾西也不太可能答得上来。

    半晌,他才出声安慰顾西道:“顾东的事儿,你也别太担心。他不是小门小户里长大的,怎么闹那也是有分寸的。”

    顾西语带无奈地说:“分寸?白皓当年也算是五好青年,最后还不是把他那外交官爷爷气到爆血管送医院?唉…算了,不说这事儿了。”

    正说着,顾西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眼屏幕,顿时脸上开出了花来,捂着嘴躲到一边儿去接电话。关意晟一个人坐着,吃掉了一笼水晶小笼包一笼流沙包,顾西这才挂了电话走回来。

    关意晟嘴角半弯,斜着眼看顾西那一脸得瑟样。顾西也不收敛,冲他晃了晃电话:“我们家小公主召唤我,不跟你瞎混了。你也别羡慕嫉妒恨,你们家老太太那架势就快赶上选妃了,你赶快定一个。”

    关意晟不置可否,冲他挥挥手:“走吧您,还嫌显摆得不够啊?!”

    顾西也不客气,说了句“回见”,拿了外套就走了。顾西长关意晟一岁,四年前还在美国的时候就结了婚,妻子萧蓁是他爸爸老战友的女儿,两个人青梅竹马,又一起去的美国留学,结婚后一年就生了个宝贝女儿,现在是整个顾家的宝。这样的人生,不可谓不圆满。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有这样的圆满。关意晟不禁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也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姑娘,细长条的个儿,一条大马尾总是一晃一晃的。只是,那时的自己太懵懂,懵懂地开始,又懵懂地结束,哪里谈得上青梅竹马刻骨铭心?只是,如果能顺利地走下来,自己今天是不是也有顾西这样的圆满?

    关意晟侧头望出窗外去。这个时间,吃饭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院子几乎是彻底的静了下来。天顶上一轮满月格外清明,照得四方院子里的几棵枯树无处藏身,连细碎枝桠都在雪地里留了影子。

    今天晚上他酒喝得不少,但也不算太多,胃是一直安安稳稳妥妥帖帖的。他只是在心里有那么一丝的蠢动,于是就借着酒意冲动了一把,然而真要开口问了,九曲十八弯,旁敲侧击,却发现也只是徒劳。

    关意晟并不是没有办法和途径仔细打听林朝澍的一切生活细微,只是在绝大多数时间,他是清醒的,亦是骄傲的。这份骄傲一如当初。她抛下了,凭什么他要捡起来当宝?更何况当时年轻气盛,又正值人生变故,一口恶气梗得他也掉头就走。

    现在,她有了孩子,或许离婚了,或许没有,无论怎样,她身边都有了良伴。自己真的要靠近吗?真的想要知道当年她突然消失的真相吗?就算自己能放下所有芥蒂,那么,他们又真能有一份圆满吗?

    所有的问题,关意晟心里都有确定的答案。但他却在如此笃定的事实面前前所未有地摇晃起来。然而,就算当年情最浓时,他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与勇气把当时那个孤身天涯的林朝澍带进深宅大院。如今,多了一个孩子的林朝澍…想想白皓,想想顾东,自己怕是早就没有了这份孤勇。

    外面的月光那么亮,却照不进关意晟的心里。他只觉这月光太晃眼,不由闭上眼,脑中却又浮出她笑着说“关总好”的样子,她与白皓身体并不亲密,然而两人目光流转间全是默契。

    面前的粥凉了,茶也冷了,关意晟坐在暖意融融的房间里却觉得仿佛是站在悬崖上,前面风景大好,却是绝境,往后,康庄大道,自己仍犹疑再三。恼恨啊,关意晟觉得自己可笑可恼,又疲惫不堪,禁不住生出一股狠绝的心来,决意就这么把这些烂七八糟的东西都放到个匣子里去,啪地关上,然后,该干吗就干吗。

    第10章星影摇摇

    “千万不要嘲笑苟且偷生的人。”——林朝澍

    过春节,大概只有孩子是真的欢欢喜喜满心期盼的。之前的几个春节,林一一还太小,根本还不知道什么是过年。今年恰好是在北方,气氛又和南方大为不同,离年三十还有大半个月,家里就已经忙碌了起来。林一一跟在太外婆和保姆奶奶身后,看着她们做着各种准备,好奇又兴奋,时不时还忍不住动手打个岔,不是翻了面盆就是滴了满地的墨汁,老人们不怒反笑,一时间家里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林朝澍的外公高弘毅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了,虽然说话还有点儿口齿不清,但是走路吃饭都能自己慢慢自理了。他算是最宠林一一的那个,只要林一一叫一声“太外公”,他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在林朝澍的记忆里,她也有过期盼春节的时光。那短暂的幸福时光里,她像所有普通的孩子那样,期待过年时候的新衣裳、红包、各种花炮,以及好像吃不完的零食。高云清是老师,跟她一样放着寒假。两母女最喜欢偎在火炉旁,吃着零食,聊聊天,或是下跳棋、飞行棋、军棋…高云清从来不管林朝澍写不写寒假作业,有一次还帮着林朝澍抄写生字。林立夏是医生,在家的时间很不固定,就算是休息日,有时候一个电话来了,人就得马上走。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林立夏会尽量争取不值班,一家人过个团圆年,一起守岁。

    只是,这一切戛然而止在她12岁那年。幸福自然是没有了,就连普通的人生也成了奢望。往后每一年的春节,对林朝澍来说都充满了尴尬与不忍面对的情绪。然而,林一一真是治愈系的孩子。就算是前三年只有两人的除夕,林朝澍都会觉得内心安宁。现在,见到林一一这快乐飞扬的样子,她心里酸软难当又喜悦安慰。曾经她对于在北京生活有过重重顾虑,也认真地打算过离开的时间。可是,内心的种种纠结思虑,与女儿的快乐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若说有什么能让林朝澍对过去的人生放下,对前面的日子拿起,那就非林一一不可。

    虽然心情算得上是难得的愉悦,但对林朝澍这样的成年人来说,春节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日子。且不说为了这个长假,多少工作要按时收尾提前准备,又有多少年货采买的准备,单是想到外公这边一大家子年节时的来来往往,就足够让林朝澍心累。

    周三的时候,翻译公司的前同事给林朝澍打电话,说是有个朋友在北京接了一场论坛的同声传译的工作,结果突然老家有急事,不能去了,问林朝澍能不能救急。这是个生物制药行业的国际论坛,专业背景要求高,能接得下来的人少。她的这位前同事知道林朝澍虽然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却很熟悉这个领域,这方面的笔译的活儿也一直都在做。因为论坛在周六,不耽误正常上班时间,报酬真的很不错,林朝澍也没细想细问就应承了下来。

    周四下班的时候,林朝澍总算是收到了快递来的论坛相关的资料,把信封袋往包里一塞就急匆匆去停车场取车了。对于北京的交通,她一直都习惯不了,特别是高峰期的堵车,总是让她神经有些紧绷。回到家已经7点左右,两位老人现在都是就着林一一的饭点,早早地就吃过了晚餐。她走到书房,见着二老加一小正在玩儿飞行棋,林一一因为总是甩不出6,正翘着嘴不高兴。

    林朝澍恭敬地跟外公外婆打了招呼,又蹲下身来,等着林一一扑到自己怀里。这几个月来,林一一明显比之前长肉了,扑过来的时候,差点儿把林朝澍给撞翻。林朝澍亲了林一一红扑扑的脸蛋儿一口,柔情满溢地问这个小人儿:“你先和太外公太外婆下棋,妈妈先吃饭,然后咱们再在一块儿玩儿,好不好?”一一眨巴眨巴两只无辜清亮的大眼,乖巧地点点头,正要转身,突然又想起什么,跑去书桌旁,爬上椅子,从自己的粉红色小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又咚咚咚地跑过来递给妈妈:“老师说要给你的。”林朝澍笑着接过来,拍拍女儿的头,让她自己去玩儿。拆开来看,原来是幼儿园周日组织小朋友去附近的一个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需要家长的同意和陪同。

    在一一半岁后,林朝澍搬到波士顿,曾经和一对墨西哥母子分租过一个小公寓,那个男孩儿6岁大了,是轻度的自闭症患者,每天都安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四个人倒是过了好一段时间互相帮忙的日子。她很快在通知书的下方签上“同意”,又把信封塞回了一一的书包。

    前两年在南方,林朝澍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一位德国女士爱玛,她在当地办了一个关怀临终儿童的慈善机构,接收那些因为残疾、疾病面临死亡而被家庭放弃的孩子。林朝澍第一次见到那些孩子之后,回家抱着一一哭得不可自抑。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她之后居然定期带着一一去探访,一一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应,和他们玩儿得开心。林朝澍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许只是不愿意承认,面对着这些不幸的孩子,自己的心里总是隐秘地生出一份微渺的幸福感来。难免也会亲眼见到一些孩子离开,最初撕心裂肺地痛过了之后,竟然是难得的平静,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你看,再坏也不过就是如此。

    吃过饭,林朝澍照例要问问一一这一天在幼儿园发生的各种事儿,又陪着她玩了一会儿橡皮泥。不到八点半,小姑娘的眼神就呆滞了起来,接着就打了个秀气的小呵欠。这一晚,根本不用林朝澍讲故事,大概是白天在幼儿园玩得太疯,林一一盖上被子就睡沉了。林朝澍这才有时间把周六论坛的资料拿出来,事先做准备。通常来说,主办方这边的发言资料基本都是完整稿,而其他邀请嘉宾就很难说,有些甚至只有提纲或者主题。这往往需要林朝澍自己去google他们的相关资料或是发表着作,这是最花时间的。

    资料才翻到第二页的与会者名单,林朝澍就呆住了。主办方的发言人那一栏赫然写着“关意晟”。她很想说服自己只是同名同姓,然而想想这个论坛主题——生物制药——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顿时,她已经没有了继续看资料的气力。

    在路上偶尔碰到,打个照面,然后置诸脑后,那是一回事。而在这样的场合遇到,那又是另一件事。自从第一次相遇一来,不,或者可以说,从决定分开的那天起,林朝澍对关意晟这个人就尽量地做到平面化,就把他当作过去,当作一个印象,当作一个符号,不生好奇,不分心神,不细想这些年来他的生活,不探究他现在的种种。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她没有办法不看不听不想。手上这叠资料里,有关意晟太多的讯息。而到时候,她还要仔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关注他声音每一处的抑扬顿挫,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判断何时是翻译应该开口的时机。

    林朝澍好几次拿起电话,想要干脆地推掉这个工作,最终还是没有丧失理智。现在已经是周四的晚上,就算明天能找到其他人,给别人也只留下一天的准备时间。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情,林朝澍还真是做不到。更何况,她一直都想接同声传译的工作,只是原来她独自带着一一,精力不够。如果这次能够做好,倒还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跟钱作对,林朝澍自问还没有那份清高,也没有清高的本钱。她双手紧紧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然后忍住心里面乱七八糟四处飞散的情绪,认命地打开资料做起笔记来。过了一会儿,林朝澍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情绪,只是顶着隐隐泛青的下眼睑,微蹙着眉,右手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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