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袍和尚在说起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时,用的是我而不是老衲,又刻意加快了步子走在白云前头。

    若这时白云仍与黄袍和尚并肩同行的话,定会看见和尚的眼角有碎光闪动。

    袅袅青烟来而又去渐成雾霭,层层相叠,遮拢四方,始终看不清茂林深处的名堂,好似深山恶林间终日不散的厚重雾霭,神秘幽深,委实是让人望而却步。

    愈是往前,便亦是如此。

    想起途经云梦泽时那头隐匿于大雾中百丈大蛇,白云仍然心有余悸,手中紧紧撰住神荼掌心冒汗,一向疯疯癫癫的大笑和尚此刻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走入漫天的青雾中。

    白云咬了咬牙,也跟进了青雾。

    层层青雾犹如万顷烟波,视线变得朦胧不清,只能隐约望见黄袍和尚的背影。

    和尚走进雾霭后并没有减缓脚步或是停下等待白云,身形反而还快了些许,白云只能亦步亦趋,咬住黄袍和尚的背影。

    青雾蒸浮,魂牵梦绕,说不上多壮观,却宛如清风拂脸使走在其中的人豁然开朗。

    可接下来的变幻让白云始料不及,青雾轻盈飘逸,丝丝缕缕地飘向两边,弥天青烟雾霭之间出现了一条小径。

    白云才惊觉走在前头的黄袍和尚忽然地没了踪影。

    青雾小径上的景象更是让白云瞠目结舌,黄袍和尚踩过的小道不知何时生出了朵朵青莲,葱葱郁郁,玄妙至极。

    出尘脱俗的青莲,沿着青雾小径一路生长开来。

    “步步生莲?”白云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

    不明状况的白云只好沿着青莲小径继续往前,两旁的青烟不时变换,时而浓郁时而稀薄,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由青烟幻化的佛像,有的手持大刀凶神恶煞,有的三头六臂却眯眼瞌睡,有的双手合十不动如松,有的双手掐指盘膝而坐,还有倒拎酒壶手撑脑袋萧然侧睡的金罗汉,佛像形形色色,神态千奇百怪形似凡人,却不失佛家风范,震撼心神。

    白云一路踏着青莲走去,每踏过青莲一步,身后的青莲便粉化成袅袅青烟徐徐升起,身后再无退路!

    终于,白云走出了青莲小径,可旋即有一缕七彩强光当头照来,白云连忙用手作挡,七彩强光过后白云缓缓放下举起的手。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青烟萦绕的清澈水潭。

    有多清澈?

    比白云在飞来峰上摸火卵石的火卵池还要清澈。

    潭水如同一汪由仙界投入人间的圆月,仙气流溢佛光普照,池水明明固池自封,亦无其他支流会入,可却听得见周遭有潺潺不息的水流声。

    烟雾之下,隐约能看见在水潭中央有一模糊身影悬空而坐

    青烟逐渐散去,小潭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

    好一座莲池!

    水面上开满了一簇簇毗邻相依的皎洁青莲,一尘不染尽善尽美,青莲的根茎细直不阿,出于淤泥而不染,仿如诗画。

    随着青烟的褪去,潭水中央的一朵巨大青莲一览无遗,莲花之上,一个黄袍僧人闭眼入定,盘膝静坐。

    “大笑前辈?”白云有些惊讶地说道。

    盘坐于巨大青莲中的大笑和尚,神情肃穆,张开眼睛平静地说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白云一怔,有些莫名其妙,这个疯疯癫癫的大笑和尚难得正经,好似换了一副心肝似的,又如实说道:“遍地青莲。”

    “好。”黄袍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坐如松。

    被巨大青莲托起的黄袍和尚,周身泛起了若隐若现的流彩.金光。

    “坐下罢!”黄袍和尚又说道。

    白云随即盘膝坐下,把神荼放在脚边,双手搭在双膝上。

    “闭眼。”黄袍和尚淡淡地说道。

    白云将信将疑地闭上眼睛。

    “你能看到遍地青莲,说明你慧根不差,只是差了些火候罢了,老衲就只能帮你到这,能不能走出伪境,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的造化。”黄袍和尚双手合十,一言一句恍如山涧回音,绵荡不绝。

    合上眼睛后,白云忽感到有清风徐来,淡淡莲花幽香扑鼻而来,渗入心肺。

    一朵朵的莲花在微风的拂扰之下,左右摆动,轻轻摇曳,白云虽然闭上了眼,但心中却出奇地看得一清二楚。

    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枯朽黄叶萧萧落下,来回翻覆了几圈后落在白云手中。

    白云心中有所触动。

    “枯朽黄叶为何会被清风拂落?”

    “皎洁如水的莲花却只是摇曳摆动,过后又依旧挺拔。”

    “这。。。到底是为何?”

    “根?”

    “是因为树叶无根,所以才会被微风吹落?”

    “而莲花有根,便能坚毅挺拔。”

    “那道的根是什么?”

    “佛的根又是什么?”

    “不通!不通!想不通!”

    哗哗哗,只听得原本潺潺的水流声蓦然暴涨。

    池水勃发溢出,洪泄穿过泥地,流向白云周围。

    遍地清流,盏茶功夫便把白云团团包围在其中,白云犹如坐在了小溪中一般,鞋裤被溢出的池水所浸湿,可却毫无湿身之感。

    朵朵青莲宛若轻舟浮游,顺着水流缓缓旋转漂来,当白云再次望向四周,根本就没有什么小池茂林,只有一片恍如天空之镜的无垠水域,数不尽的青莲漂浮而来,白云置身于漫山遍野的莲海洪流之中,微微一个动作便生起涟漪万千。

    水沥沥流淌,水底明明是无比清澈却看不见底,白云悬浮在这片天空之镜之上,与青莲浮于水面。

    “天人合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白云心中掠过清风决口诀。

    白云能清楚看见水中的倒影,盘膝而坐眼睛紧闭。

    “缘起则聚则成,缘灭则散则消。”

    “云何应住 云何降伏其心。”白云内心生出层层叠叠的涟漪,由浅到深,好似一块石子落入古井,带起了千翻起伏。

    “原来如此。”白云醍醐灌顶,似乎参悟出其中的深意。

    可就在白云自以为参悟了七八分之际,遍地的潭水瞬间褪去,顷刻间,朵朵青莲化作一缕青烟消弭,汪洋莲海悄然褪却。

    周遭林荫横生异象,葱郁烟消云散,余下一片荒芜,残木枯潭,风沙四起。

    “这?”白云疑惑不已,又静下神息,细细思索。

    “大笑前辈说,习武之人最怕的就是魔。”白云心中念道:“可魔到底是什么呢?”

    白云的视线在荒芜废墟之间神游,到处皆是枯木朽株,黄叶堆叠,死气沉沉,没有一线生息留存,与适才遍地青莲之象差天共地。

    风沙肆虐。

    天地之间彷如只剩下两种色调,黑与白,不是黑,便是白。

    思绪流转万千,苍穹忽有金芒映耀,乌云密布的苍穹边缘仿佛被镀上了金边。

    天边,有金光流彩,那是一尊金光佛陀从天而降。

    如来下席,佛光弥天!

    万象复苏,黑与白之间顿时恢复了蛊然生机,满地枯黄残叶徐徐上升,由枯黄变作泛黄,再由泛黄变作了青翠,最终天衣无缝地回到枝芽上,成片荒林都是如此,大片光秃的枯树如染青墨。

    那尊镀金大佛从云中飘落,全身上下都在流溢着绮丽夺目的金光。

    他从风沙中走来,每走一步便在身后生出一串洁净的青莲,但又在佛陀迈出第二步时化烟散去。

    步步生莲,彷是如此。

    白云分明能看见那尊佛陀的身上除了流光溢彩,还有密密麻麻的佛经梵文流转。

    佛陀一手托着金钵,一手五指并拢置于胸前,走到白云跟前时停住了脚步,盘膝对坐。

    白云呆若木鸡,这位从风沙中走来的佛陀竟如此熟悉,两行热流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流出,滑过古铜色的脸颊落在嘴角,很涩。

    佛陀身上的金光与佛经梵文于一瞬散去,一张枯瘦的脸,一件残旧的灰色衣袍,他微微一笑,没有涟漪,也没有波澜。

    恍如隔世。

    黄豆大的晶莹泪珠一滴一滴如雨俱下,浸湿了衣袍,浸湿了满地青莲。

    许久,白云才哽咽道出了那两个字:“师父。”

    “白云,你忘了为师的叮嘱?”灰衣老僧枯瘦的脸上依旧古井不波:“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错事,而是错心,事情错了可以改正,可心错了,还会继续做错事”

    白云默然低下了头。

    “阿弥陀佛,为师不让你习武,是怕你被仇恨遮蔽了双目,走錯弯路万劫不复。”灰衣老僧平静地说道:“可是既然你选择了,为师也不好多說,为师只希望你能放下仇恨,順其自然。”

    白云又抬起头,眼眶早已通红,无力说道:“师父,弟子放不下。”

    “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为师都放得下,你又为何耿耿于怀?只有放下了仇恨,才能真正地放下自己,倘若你是为了替为师报仇而走上武路,这样走出来的路又怎么会是康庄大道?”灰衣老僧眼中涟漪迭起:“所谓的成佛,就是向上,最后都向善,可到底何谓善?放下便是善。成佛不是一句空话,若能放得下,人人皆成佛。”

    白云紧握拳头默不作声,哽咽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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