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中扯过越筝,就势就往外扔,我一把抱住他的腿,哭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的摇头,再后来,我慢慢缓上一口气,“求求你,把他给我,他还没有死,他还是温的!把他给我!”
    殷忘川摇头,“带着他,我们活不了!”
    我,“那就让我死,让我死!”
    然而,满天乱飞的箭忽然停了,周围死气沉沉的,远处一直乌鸦,怪叫着,冲出丛林,直插天际。
    沙石尽头的滩涂上,升起来了一面雪白的王旗,映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上面是一只黑色的雄鹰――文湛的雪鹰旗!
    殷忘川全身软了下来,他的手支撑着树干,把越筝还给了我,低头询问,“他来了,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他回雍京?”
    我抱着越筝,感觉他小小软软的身体越来越安静,就像我自己也跟随着一同死去。我回答他,“我留在这儿,你赶紧走吧。走的远远的,回昆仑,永远不要再踏入大郑的疆土,不然,他会杀了你的。”
    殷忘川,“那你呢?”
    我摇头,“我不知道……”
    远处传来哨子的声音,这是文湛军队的秘哨,可是传递消息,我也听的明白一些,意思是他们已经找到我们了。殷忘川扔下所有的断裂的箭,施展轻功,飘然远去。
    我就这样被人带了回去。
    越筝一直躺在我的怀中,一直到东宫。
    文湛脸色阴沉的站在九重石阶之上。
    他从我手中抱走越筝,那边早已经等待的太医院的大夫们簇拥而上,将越筝抱进宫殿,雕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我也想过去,文湛挡在我面前。
    他伸出手,手指着地下那一块块巨大的石砖,说,“跪下。”我看着他,双膝缓缓跪了下去。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转身离开,随着那些太医们进入毓正宫的大殿。
    傍晚,天空下起来瓢泼大雨,似乎要把阴霾不定的雍京城,彻底洗刷干净。
    我这一跪,就是三天。
    我已经无法再清醒过来,恍惚中,我似乎瘫倒于地,爬在石砖上,旁边有个人,为我撑着伞,我费力的睁开眼睛,居然是黄瓜。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毓正宫的大门向两边打开,太子从里面疾步而出。
    来到我面前,太子一把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拽了起来,然后咬牙切齿的说,“越筝醒了,他说想见你。”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牙齿打颤,我睁大了眼睛,用力看着他,想要点头。
    却听他说,“可我不能让你再见他!承怡,你几乎杀了他,你几乎杀了我,你知不知道?!他一直把你当做亲哥哥一般看待,而你呢,你只是把当成了你那个无缘活下来的儿子的替身!”
    砰!――
    他一把就把我扔到地下。
    然后对身后的柳丛容说,“拿家法!”
    “殿下!”柳丛容却跪了,“他知道错了,您开恩,不要现在就责罚。他都跪了三天了,滴水未进,如果再挨打,恐怕要伤了身子的!”
    文湛微微侧脸,旁边早就有人取来了藤鞭,跪倒在地,双手奉上。
    一鞭,两鞭,三鞭……
    我咬住下嘴唇,就算吐血也绝不呻吟。我知道我罪有应得,我根本没脸乞求文湛的谅解。东宫大殿外安静的好像是坟墓,所以皮鞭打在我后背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像大郑岐山神宫的丧钟,一声,两声,三声,……一年,十年,一百年。
    真长。
    长的似乎可以生出蔓藤,缠住我的脚,直接拖我下十八层地狱。
    文湛下手越来越狠,打的我全身筋骨仿佛都碎裂了。
    黄瓜在我身边一直哭,他想要扑过来代替我受罚,可是他被两个缇骑壮汉死死的按住,动弹不得。
    终于,柳丛容噗通一声跪在文湛脚边,哭喊着一直猛磕头,“求殿下开恩,别打了,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的,殿下,殿下!!”
    柳丛容疯子一样的磕头,那声音咚咚锵,好像大戏开始前的锣鼓声,如暴雨一半。
    然后,文湛停手了。
    我爬在石板上再也无法起身。
    文湛走过来,他伸过来他的手指,热的烫人,他还像原来那样,很温柔的撩起我的头发,把它们别在我的耳后。
    他俯□,情人一般的耳语。
    “承怡,我以后不再逼你,也不会再爱你,不过……你逃不掉的,……留在雍京吧,无论你是谁的儿子,无论你是谁,你生在雍京,那么……”
    “你死,也要死在雍京!”
    230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我真的快要死了,所以留在宫里,就住在原先我和我娘住过的冷宫。宫墙破碎不堪,床铺、帐幔、桌椅板凳,甚至连灶台都是荒芜的,充满了鬼狐气息。
    外面雨下的很大。
    树枝摇撼猛烈的敲打着窗户格子,潮湿的气息似乎透过一尺厚的墙,一丝一丝的爬了进来。
    重伤之后,就怕这样的天气。
    那种冰冷的湿气顺着裂开的皮肤,沿着骨头缝向上缠,疼的连骨头都开始打颤,弄的我白天晚上都睡不着,乘着自己还算清醒,我抄过递过来的药碗磕碎,冲着自己的脖子就要捅,被人扭住手指夺走了碎片,推倒在床上,这一下子又狠又重,闹了一下,我自己全无力气,只能像只死狗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承怡,你再敢,我就……”
    然而后面的话我就听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睡了,还是晕了,反正就是听不到声音了。
    中秋过后,秋天就差不多过完了,老话都这么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天的雨一场比一场冷,就算钻到被子最深处还是冷的发抖。
    冷……好冷啊……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冻死的时候,忽然在屋子中生起了一堆火,然后我身上盖了一层很绵软的被子,一双女人的手,像我娘一样轻拍我的后背,随着一个很轻柔的声音,“没事了,没事了……”
    随后,总是迷迷糊糊的,总感觉变换了屋子,外面没有幔帐,桌椅板凳都换了,有新松木的味道,很好闻,还有就是那双像我娘一样的手,总是在我周围。
    “听话,张开嘴,把药喝了。”
    声音也很好听,柔柔软软的,新蒸的米饭一样。
    我终于还是活了下来,睁开眼睛,就看到窗子外面光秃秃的,树叶早就落光了,一阵风过来,枯枝枝桠乱晃。
    屋子中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尹绮罗的声音。
    “林医正,多谢您费心惦记,外子的伤能好的这样快,并且没有伤及内脏,还多亏了您的医术高超。本来我们全家都应该对您感恩戴德,甚至要开中门,设大宴款待您,只是如今这个局势,……我们府门外面是都察院的人,一天几拨,都在外面蹲着,一门心思想着再找出我们点把柄,大有不弄的我们家破人亡誓不罢休的架势。所以就请林大人多担待,有什么事,从后角门进出,虽然对您不恭敬,也是为了我们都好。”
    林若谦手边是一股辽东山参的味道。
    他说,“赵夫人,下官知道了。这些药材都是大内出来的,是皇上的意思,都察院那些人就算有栽脏陷害的心思,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尹绮罗,“皇上维护外子的心思,我们都清楚。可如今到底是今非昔比了,外子身份不同以往,被夺爵的庶民毕竟不是皇子,在朝廷看来,我们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已。再说,外子之前做事有些鲁莽,闯了大祸,如果不是皇上维护,都察院的人就可以给外子安上一个私交高昌余孽,闯宫,劫杀近卫军,谋害七殿下越筝,等等的谋逆重罪。都察院如今只是监视,而没有动作,已经很好了。”
    林若谦点头,“赵夫人知道就好,毕竟国家有国家的法度,犯了王法,谁也难逃责难。就算太子殿下有意维护,也得适可而止。”
    半晌没人说话。
    轻轻的脚步声,他们到了门口,挑起来帘子,就听见尹绮罗的声音,像冬日的水流一般,“如果太子殿下少维护一些,我们就更感激不尽了。”
    林若谦走了不久,崔碧城就来了。
    他也拿了人参过来,我这个屋子让他们弄的总有一种药材的味道,用昙花香熏着,都盖不过去。
    “醒了吗?”
    他似乎没有对我说,然后尹绮罗过来,用柔软的手指抹了抹我的额头,回答了一句,“嗯,大约是醒了,就是没什么精神。”
    说着,崔碧城也坐在床沿上,把我的头发拨开,又给我压了压被子,我用力伸手,从被子中探了出来,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骨头很硬,掌心因为握鞭又有一些小硬茧,再加上他不知道轻重,只晓得攥着我的手,像猪八戒的大耙子。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嗓子干的够呛,也就没再说话。
    他说,“我刚从宫里出来,见过娘娘了,她总是哭,说当时打你,有太子在,她也没法子跟你说清楚。皇上为了救你中了毒,按照祖宗法度,那些人都狠不得能把你撕碎了。她打你,总比别人打你好,她打得疼,别人打得更疼。”
    我听完,摇了摇头。
    我根本就没有怪过她。
    她打我,是为了我好。
    甚至连文湛当时的那一场鞭子,也许也是为了我好。
    他们不动手,自然会有人动手。而且惩罚的更严厉,牵连的更广泛,让我死的更加彻底,或者说,让我和我的家人死的更加彻底一些。
    我不怪她,我也不怪他。
    我谁都不怪。
    这天底下,我能怨的,似乎只有我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牵连亲人与我一起受苦,我才是死有余辜的那个杂碎。
    “越筝……”
    我只说了两个字,崔碧城连忙轻按住我的嘴唇,他说,“刚醒过来,说话劳神,你听就好。放心,他没事,他狠好,也许,比你还好。只是,……太子下了严命,不再让你进宫,不要再让他看到你,不然,……见一次,杀一次。你又不是韭菜,还能割一茬,再长一茬吗?”
    说完,他自己竟然觉得好笑,乐了一下,却马上又屏住了。
    我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231
    冷啊!……
    怎么会这么冷?
    冷的心、骨头、血,似乎都在打颤。
    我卷缩起来,可是无论我怎么缩,还是冷的要命。只是冷,像周围是一个巨大的冰窖,森森的发出寒气。
    有人掀开了被子,抱入怀中的,是一个温暖柔和的身体,细瘦的手臂环绕着我的后背,那种感觉,像我娘,也像是,早已经埋葬在心底的……阿伊拉……
    是女人的身体。
    好软……好香……好熟悉。
    抱着她,似乎是生来具有的本能,有一种哀伤的幸福感觉。就像一双温柔,却坚决的手,把我从奈何桥的边缘,活生生的给拽回了人世。
    隔着生死桥,我又看了那年的端午,禁宫夜宴,漫天的烟花,绚烂到迷惑了众人的眼。
    她是远道而来的异国王族少女。
    就像夜晚盛开的昙花。
    稀世,美丽,神秘,丰满,却又楚楚可怜。
    男欢女爱,是刻在身体上最真实的烙印,在剥离了一切道貌岸然的掩盖,肉欲是那样的真实,避无可避。
    然而,绮罗毕竟不是阿伊拉,她不一样。她像母亲,像姐妹,像是与生俱来的,包含着我最美好回忆的往昔岁月。
    我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我娘相依为命。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冷宫,没有人在乎我们,我们也不用在乎别人。
    每天我都过的无比快乐,上树、用弹弓打鸟,在冷宫后面的荒草地上滚了一身的泥土,然后回来被我娘指着鼻子骂几句,最后她指着院子里面的一盆子温水叉腰说,“去,把你自己刷干净,吃饭喽!”
    然后我就欢呼一声,跑到盆子前面,把脏手洗干净了,就蹿到凳子上,看着我娘端上来,热乎乎的饭菜,用一个大饭勺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也生病。
    病了之后就恹恹的,窝在被子里面不出来,也不想吃东西,我娘总是给我煮一大碗揪片面汤,里面滴着香油,然后端到我床边上,她先是用手试了我的额头,就把我从被子里面揪出来,一口一口的喂我吃,等我吃饱了,她就把自己让人从太医局拿过来的乱七八糟的草药熬的东西给我灌几口,然后我就可以一边含着高粱饴糖,一边抱着一罐子蜜糖,一边做着吃着糖果抱着饴糖的美梦,甜蜜的睡着了。
    那个时候,不知道天有多高,也不知道地有多厚。
    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我又可能生龙活虎,上书、掏鸟、在草地里乱滚,然后弄的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叫,就回来找我娘,就有好吃的红烧肉了。
    现在呢?
    我睁开眼睛,看到绮罗的背影,那样纤细消瘦,她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正在一针一针的绣着什么。
    我一动,她连忙回头,温和的笑着,“醒了吗?”
    她的眼神温润晶莹,像夜明珠。
    我糊涂涂的就叫了一声,“娘……”
    马上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可是她却没有恼,拿过来一直在小泥炉上煨着的补品,是用人参、蜂蜜、牛乳混在一起,熬煮成的黏糊粥。
    “饿吗,先吃点粥,病的太久了,脾胃太虚弱,不能吃太硬的东西,等过一阵子,想吃什么再给你做。”
    说着,还给我掖了一下被子。
    好像又过了许多天,院子里面的树叶都落秃了。
    昨天半夜还起了霜,早上醒过来看外面,一层光亮亮的白色盖在草丛上。
    绮罗是个心细如尘的姑娘,也是很好的大夫。她把我身上缠着的最后一条白绷带给拆了,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身上一层伤痕,已经成了白色,不红不肿,只是摸上去,感觉好像被扯断的棉布,刺啦啦的。
    崔碧城端了一个炉子进来,油嘴滑舌的说,“你又揽镜自顾了,让我看看。”
    他站在我背后,粗略的瞄了一眼,他似乎没有怎么留意那些白骨茬子一般的鞭痕,只是抓起来我的头发稍,攥在手心里,我扭头问他想什么呢,他说,“看你头发干的,跟荒草一样,等我给你拿些核桃仁,补补。”
    我无所谓的看了一眼,“问问绮罗,她说能吃,我就吃。”
    崔碧城一撇嘴,“吃个东西,没必要这么精细吧。”
    正说着,绮罗从柜子里面挑拣了几件我的衣服出来,她拿过来,崔碧城想要接过去,嘴里还说,“来,让我来吧,他还光着膀子呢,省的弟妹您不方便。”
    绮罗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我就乐了,“你别理他,老崔就是嘴碎。”
    绮罗果然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走过来,把衣服给我一层一层的穿好,崔碧城站在一旁喝茶,眼睛却看着别处,显得有些若有所思,却是一片黯然。
    他忽然张口,“你们……”
    话都到了舌头尖了,他却只说了一半儿。
    秋天,就这样过去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降临雍京,细小的霰雪粒漫天飞舞,装点着这个繁华丰美却荒芜的盛世。
    我陪绮罗回去看尹部堂。
    这些天西北军政繁杂,宁王勤王兵马已至黄河西岸,可是,让所有人不解的是,他们似乎再徘徊犹豫着什么,尽管重兵降至,却死不渡黄河。
    尹夫人和部堂大人留我们吃了晚饭,等到我们告辞出门的时候,太阳都快要落下西山了。
    如果这个时候抬头看,整个天空是一片瑰丽的色彩,巍峨的群山轮廓分明,仿佛是一个剪影,盖着薄雪,云淡天高,萧瑟淡远。而不远处的大郑宫,那巍峨的朱墙黑瓦,似乎被赋予了生命,即使是压抑着的,可是却依然酣畅淋漓的诉说着千年盛世的众生悲喜。
    一声长哨呼啸而至,骑兵马蹄翻飞,众人纷纷争先恐后的退避三舍,来不及躲避的人们,连忙跪伏于地,把头磕在地上,额头沾染了尘土也无法顾及。原本熙熙攘攘的雍京城一片寂静,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雪白的王旗,正中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太子的雪鹰旗。
    文湛就在那里,被众人簇拥着,似乎端坐于云端的神。
    我没有躲避,只是站在人群后面,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看着他,他也看到了我。似乎是一股执拗,我们都不肯错开彼此的眼神,就好像站在了忘川河水两岸,人群,皇宫,雍京,似乎整个尘世都在我们之间化为乌有。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安静的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我和他之间的爱并不是两情相悦,干柴烈火,相守一生。这份感情天生就带着罪孽,伴随着乱伦和杀戮,它就像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只剩下干枯的白骨,若隐若现埋葬中尘埃中。可是,文湛让白骨生出了血肉,即使它依旧鲜血淋漓,却是活生生的,只是,我最终和他失之交臂。
    我想要最后一次好好的看看他,我要把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脸,他的愤怒,他的笑,他的焦躁残酷、犹如暴风骤雨一般的爱,都记在我心中,回顾余生,带到幽冥!
    身后,绮罗拉住了我的手。
    这个尘世并不寂寞如雪。
    它凌乱疯狂,拥有吞噬人心的力量,却终将湮灭于虚无。无论什么样子的爱欲纠葛,终究有消逝的一刻,我终于不能再逃避。
    我也拉住了她的手。
    太子身后的是数千铁甲,寒光凛冽,可是他的眼睛却深似大海,平淡无波。似乎这将近的狼烟于他,不过是一局棋,一场戏,一片过眼云烟。
    刚到腊月,绮罗总是觉得全身无力,想吃酸的,我娘发送了一个太医老头儿过来,仔细瞧瞧到底怎么了,结果那个大夫春风满面,笑着连说恭喜,
    他的满面笑容,透着一丝丝的恐惧,却马上就揭了过去,叮嘱我要好好照顾绮罗,说以后要静心修养,她不要再骑马了。我送他出门,他开的药方拿了给下人,让他们去抓药,可是他留下一些宫中内用的补药,我却都扔了出去。
    第二天,我就进宫去见我娘,报喜。
    绮罗有孩子了。
    我忽然有一个想法,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进宫了。
    在寿春宫中,我娘仔细问了绮罗的情况,“害喜多久了?”
    我,“不长,就这个月开始的。”
    我娘赶紧说,“那要多在意一些。女人的胎没有坐稳的时候,很娇贵,还有,她有了身子之后,就不能再同床了,这段日子你规矩些,别再跟你之前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的,刚好了几天,要是再像之前那样的胡闹,娘非被气死不可。”
    我点头,“不会。”
    我娘,“绮罗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让他们从太医局拿给你。”
    我拉着她的手说,“娘,您别担心了,绮罗自己就是大夫,家里也有很多补药,比大内的一点也不差,您就别劳动太医局了,省的给小人说三道四的,心烦。”
    我娘又是点头,感叹说,“这倒是。对了,你府里使唤的人都可靠吗,要不要娘再给你几个?”
    “这也不用。绮罗回娘家住了,尹部堂家大人多,不用再加什么人伺候了。”
    她看了看我,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再问,然后双手合十,开始念阿弥陀佛。她说,“这下子好了,老赵家有了后,就算娘死了,也能去见你亲爹了。阿弥陀佛。”
    我站起来,“娘,那我先走了。趁着太子殿下没有回宫,我去一趟南苑藏书阁,听李芳说,我爹的画像从古王陵取了回来,就放在那里。我去瞧瞧。”
    她说,她送我出来。
    到了寿春宫的大殿外,我娘冷不丁的拉住我的手,问我,“儿子,你是不是,不打算再进宫了?你要走,只带走你爹的画像吗?”
    我摇头,“不,还有娘的。”
    她的双眼盯着我,似乎要把看到眼睛中,永远留下一般。
    突然,她收紧了手指,用力一推我。
    “走!你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再踏进宫门,我死了你也别回来!”
    我苦笑,“娘,您别乱说话,您老万载千秋的活着。”
    活着,一直活着。
    可我的不孝和任性,却让您再一次承受失去亲人的苦楚,尝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我没有按照拜别的礼节跪下,反而站好了,伸出双手抱住她,我把脸贴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小的时候,她抱住我一般拥住她。
    最后一次了吧?
    我心里默默想着,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下一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儿子。做一个世上最乖,最听话,最孝顺的儿子。再也不和男人纠缠不休,与您守着平淡的日子,一直到轮回的尽头。
    232
    南苑是皇上修真打醮的地方,这里是禁苑中的禁苑。没有奉召而随意踏足这里的人,只有尸骨无存这样一个并不美妙的下场。传说,这里存了许多许多的经书,无论是佛法,还是道法,一样的汗牛充栋,一样的大法无边,一样的众生,一样的众相,一样的生死涅。
    传说中的佛陀挑选一个钝汉,传道于金轮法界。钝汉,我以为就是蠢蛋,不过现在看起来,那个蠢蛋却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聪明太多了。
    至少比我聪明。
    我根本就看不懂佛经,也参不了禅语,我的疑问并不多,我能想明白的,自己都已经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问了佛祖,我也想不明白。
    我来南苑,是来取一副画像的。
    黄瓜身份非同一般,他拥有一个腰牌,可以让我们随意进出南苑,而不被挫骨扬灰。
    南苑,藏书阁。
    这里没有人,却光泽如镜,像是有人天天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黄瓜打开了最顶上的紫檀黄金书柜,拿出了我想要的画卷。
    我见过它,就在古王陵,当时尘埃飘荡,崔碧城身陷险境,所以没有仔细看,只是蓦然之间惊呼一瞥,却在我糊涂的一生中掀起惊天巨浪。
    现在它就在我的面前。
    我跪坐在书案旁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慢慢展开了这副已经泛黄的丝绢,就怕一个大哈欠,它就碎了。
    听人说,画上的这个人,就是我亲爹。
    大郑的罪人。
    画中的他慵懒的坐着,手中拿着一个瓷盏,轻轻凑到嘴唇边上。
    传说中,他性如豺狼,却拥有一张女人般柔美的面孔。
    苍白的脸,血一般鲜红的嘴唇,带着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
    黄瓜说,“这是皇上亲手绘的画像。”
    我嘀咕了一句,“那他一定很爱他。”
    黄瓜扬起一张充满困惑的脸,“什么?谁爱谁?谁不爱谁?谁是谁啊?”
    我拍了怕他的肩膀,“也许你适合去参禅。”
    一脸呆滞的黄瓜,却说出了这个世间最让世人勘不破,道不明,却又深陷其中的迷局。
    我看这幅画。
    原先一些人们欲语还休,隐晦不堪,风云动荡的往事,似乎都展现在这个画上了。阳光从禁宫的雕花窗透了过来,金子一样撒在画卷上,模糊了时光,也模糊了生死。
    他爱他。
    这样的感情骗得了世人,骗得了青史,甚至可以骗得了自己,却骗不心。一笔一画,仔细描绘,可以赋予死者永恒的微笑,皆是源自他爱他。
    也许,爱比死亡更强悍。
    死,只能让人和这个尘世诀别;可是爱,却可以让人上天堂,或者永远沉沦无间地狱。
    吱呀一声,雕花门被轻轻推开。
    黄瓜呵斥,“大胆,擅闯南苑,死罪无……赦……”
    可是,就如同从小到大那样,见到那个人,黄瓜的舌头就好像被猫叼走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是太子。
    我不知道他已经回宫,等我抬头看到他背后的天空的时候,已经是暮霭沉沉,巍峨的宫殿在暮光当中,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黄瓜显然想起来太子的禁令而变的惊慌失措,文湛不许我再入宫,也不许我再在他面前出现,不然,看见一次,就杀我一次。黄瓜吓的开始颤抖,他竟然没有向太子行问候的大礼,就跪在地上,匍匐向前,就开始语无伦次的求饶,“殿下开恩,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猪油懵了心窍,硬是把赵公子领到南苑的,您要杀就杀了奴婢,……,殿下开恩,开恩……”
    文湛恍若无睹,只是看着我。
    良久,似乎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的黑了下去,他忽然皱眉,似乎刚看见眼前有个一直在磕头的黄瓜,他低头看着看,黄瓜也抬头,看着他。
    “出去!”
    他吩咐道。
    黄瓜有些恐惧的看着他,又回头看看我,外面进来两个人,把黄瓜架走,然后那两扇沉重的雕花门,在文湛身后被关上。
    他慢慢走过来,就像沉睡于黄泉的灵魂,看到来生的第一缕阳光。
    我想要看清楚他,却双目刺痛,闭上眼睛,捂住双眼的手掌一片潮湿。这是怎样的痛苦,不是身上那些纵横交错,却早已经愈合的伤口,却为什么让我痛彻心扉恨不得立即死去?!
    他在书案前停住了脚步。
    这么近,近的连呼吸都能听见,啪的一声音,我似乎能听到自己干瘪的心碎裂的声音,就像是每次出现大征伐的时候,大神官用烈火烤干的龟壳,一丝一丝皲裂,直到成了粉末。
    然后,他拉开了我放在画像上的手。
    他的手指都是冷的,没有了之前的温度,不知怎么了,我都能感觉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
    “承怡……”他的声音很轻,接着他说,“我恨你。”
    “可是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忘不了你的借口。”
    他把我的手掌按在他心口的位置,却用一种冷淡至死的口吻说,“这里只是你的,一直都是,所以,我认命。”
    我几乎哭的痛不欲生,所有的前尘往事,还有他血淋淋的爱情,交织成一片黑色的网,严密密的笼罩在本来就已经暮色垂落的南苑藏书阁。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这一辈子我对不起太多的人,可是最背负不动的,还是文湛的情债。他是我过奈何桥都无法忘记的人,也似乎是我以死亡也无法诀别的人。
    我伸手抱住他,承受了那种天旋地转的亲吻和索求。
    文湛的舐过我后背每一条已经愈合的伤痕,他已经学会了耐得住性子,他掰开我揽住他脖子的双手,将我翻过身,压在木榻上,我听到他喘息中破碎的声音,“很久没做了,这个姿势舒服一些……别这样,我们的时间很长,很长……”
    原来,抛开所有之后的尽情欢愉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是身体和身体的纠葛,沉溺在情欲中抵死缠绵,忘情使用,就如同文湛残暴却伤痕累累的爱一样,不死不休。
    只是,再浓烈的野火也有消逝殆尽的那一刻。
    静谧无声。
    我在他的手臂间躺着,听着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从他怀中坐起来,离开木榻,走到那扇雕花窗前,双手推开,原来下雪了。南苑梅园暗香浮动。我眼前是一派万树怒放,皓态孤芳的绚烂梅花,以及寒彻天地的飘渺落雪。
    文湛也起身了。
    他走到我身后,将手臂横在我胸前,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而我下意识的抬起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
    “文湛……”
    “什么?”
    “尹绮罗是好姑娘,是我对不起,你……,别在为难她……”
    半晌,他,“嗯。”
    他鼻孔里面出了一声,含糊的回应。
    我听皇上说过,他和我爹赵汝南是总角之交,过命,可托孤,亦可托妻。而我和文湛呢?我们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可是我死了,我却希望他活着。因为我只是他的一半,而他的另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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