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正当十五,一轮明月悬空,把寂静的松林照得有如白昼。时近半夜,燕赵大地井陉县林外大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那马蹄声由远而近,直向松林这边走来。

    那马蹄在林边停下了,紧接着便见一个人影,像幽灵般地向坟台这边飘闪过来。那人影越来越近,在快到坟台时又突然站停下来,警觉地向周围察看了下,然后快步奔上坟台,

    直扑到墓碑面前便凝然不动了。这时,透过疏林的月光正照在那人影的身上。一个茵条的身材和一张在月光照映下显得清瘦秀丽而白皙的面孔,来人正是窦建德的传奇夫人——红娘子曹秀英。

    红娘子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站立了许久许久,然后又在墓碑前像祭奠似地拜了两拜,她拜得是那样的恭敬、虔诚,让人感到凄楚。

    红娘子拜毕,又走到碑前,以手抚碑,嘤嘤涕泣。她哭了许久,才止住哭声,低声祝告道:“夫君,请你安息!我曹秀英只要有一口气,也要拼死为你报仇,不死不休!”祝告已毕,她一转身,快步走出坟台,头也不回地径向林外走去。不一会,便听林外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洒满清辉的大道上,红娘子骑着一匹大红马,马蹄下闪迸着点点星火,蹄后卷起一缕尘烟,箭一般地向西驰去。红娘子心如刀割,柔肠寸断,满腔悲愤,恍然若梦。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许多年前碧玉年华的自己和夫君窦建德初次相遇的难忘一幕。

    ……

    晴空万里,在燕赵大地恒山郡前往河间郡的道路上,行进着一队四百多人的骑兵。前面是一百骑长枪手开路,后面是百骑长刀手护尾,左右各百骑短刀手护卫;中间是香车三辆,各由两匹白马拉着,前面一辆是新上任河间郡刺史曹正的大小姐曹秀英坐的,曹夫人居中,曹小姐的丫鬟阿菊随后,三辆香车,都装饰得极其精致,牛皮盖顶,绿色纱罗围窗,车门垂挂珠帘,铜柱银栏,既显得玲珑精巧,却又显得豪华气派。都尉柳晨身穿绣花紧袖带有护心铜镜的战衣,腰挎马刀,骑在一匹乌油黑亮的马上,十分威武地走在前面。师爷马飞身着儒服,腰间系了根丝带,带上佩了柄长剑,骑着白马,顾盼自雄地随在夫人车后。师爷马飞不但对曹家忠心耿耿,而且身怀武艺,文武双全,是曹正最信赖的左膀右臂,也是曹小姐的老师。

    精骑拥护着夫人、小姐香车,一路浩浩荡荡向河间郡进发。踏上平原,蹄声密骤如急鼓;驰入峡谷,四山回响似雷鸣。有时排成方阵,有时又列成长龙,气势威凛磅礴,自然气象万千。

    轻骑轻车,一路兼程进发,过了恒山,便到了河间郡的地盘。前边出现一片沙漠。刚刚进入沙漠地带时,到处还有一丘丘大小的沙堆,有如屏障,给人以有险可凭的感觉。越向东南方向走去,沙堆便逐渐小了,最后呈现在面前的,却是茫茫一片接地连天的沙海。四百轻骑也一下变得孤单渺小起来。在未进入沙漠时,马蹄声,刀剑碰击甲镫声,夹着队里的传令声,虽然有些嘈杂,却从这嘈杂声里使人感到一种勃勃生气。不料一进入沙漠,马蹄声突然消失了,兵士们由于心情紧张,人人都用手按着兵器,金器的碰击声也不再响了,只偶尔传来一声嘶哑的传令声,在人们心里突然生起一种紧张而沉闷的气氛,有时却又给人以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太阳慢慢偏西了,又慢慢向天边移去。据带路的哨兵来报,只需再走四十里,不等天黑,便可穿过沙漠,到达连接草原的边界了。这时,全军的紧张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一个年轻的骑兵轻轻对他旁边的那个骑兵说:“窦老虎只剩下四十里地了,他多是不来的了。”

    窦老虎是横行于此沙漠地带的一支马贼的头领,彪悍无比,专门打劫官府车队,所以,护送着刺史曹正大人夫人和小姐等家眷的隋朝官兵分外紧张。

    经哨兵这样一报,笼罩着全军的紧张气氛,显然在逐渐松散开来。有人开始在马上打瞌睡了,马也垂下头来,刀剑的碰击声又渐渐响起。落日的余晖,把沙漠染红一片。走着走着,突然从左骑队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看,窦老虎来了!”

    这一声尖叫,有如一声惊雷,甚至比惊雷还要令人胆裂。曹小姐在车内听得清楚,她忙从珠帘隙缝向外望去,果见就在骑阵的西北角上,卷起一排长长的黄云,那黄云有如被一阵狂风卷着似的,真向骑阵压了过来。

    一瞬间,骑阵显得有些慌乱、只听到一片惊呼声、马嘶声、刀剑出鞘声、统兵校尉的喝斥声,闹闹嚷嚷,令人魄动心惊。

    惊慌很快就平息了,在一片闪闪的刀光和几声威严的口令声里,一种肃杀之气很快又升了起来。

    这时,只见都尉柳晨立于马上,将手中马刀一挥,一声令下,带领着百骑长枪队迎了上去。顿时,几百只铁蹄,扬着烟尘,直向压来的那排滚滚黄云冲去。一转瞬,百骑便隐没在一层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红娘子曹秀英在车内看到的,只是一团浓雾向排云那边滚去。云和雾渐渐靠近了,靠近了,最后揉合在一起了,变成了一排黄云,停住、黄云越升越高,仔细听去,只听到那排黄云下面,不断有阵阵雷声向这边滚来。

    都尉柳晨率领着百骑长枪手,卷起一片尘烟迎上去后,只见那黄云倒是停住了,但却越升越高,黄云下面,隐隐地有一阵雷鸣般的声音向这边滚了过来。骑阵上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排越升越高的黄云,一时间,整个骑阵上都变成一片死寂。

    突然,骑阵里又传来一声高叫:“坏了,我们败下来了!”

    曹秀英忙抬头看去,只见那排高高的黄云又向着这边倾压过来了。

    曹秀英看到这一情景,心里不禁感到有些伤心。心想:“父亲常常得意夸耀的铁骑精兵,难道就这样不堪一击!难道父亲赫赫一世的英名,就被这些马贼断送不成!”她咬着红唇,心里感到一阵悲凉。她似乎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伤害,悲凉中又闪起了点点的怒火。

    师爷马飞有些慌了,喝令后队的百骑长刀手也迎击上去。那百骑长刀手,在一名校尉的率领下,卷起一阵飞沙又冲上去了。师爷马飞又忙把排列在车子两边的骑兵,布成方阵,把三辆车子严严实实地护卫在核心,师爷马飞提剑立马在曹夫人车旁。

    百骑长刀手冲上去后,那排黄云又停住了,也不再升高了,而是在向四面扩大,渐渐又变成了一大团浓浓的云团。滚过来的雷鸣声也更响、更急了。隐隐地还听到密集的刀剑碰击声、不到一会,雷鸣声渐渐变成一阵吼啸声,而且越来越清楚地向这边掀涌过来。那团浓浓的黄云也随着那片吼啸声滚来。在一片迷离的沙尘中,已隐现出十余骑影,象十余支疾箭似的射向阵角,只见无数道电光一闪,随着就有几骑官兵落马,阵角被突开了个小口。接着又有二三十骑人马穿过沙尘,驰向阵角,闯进缺口,又是一阵令人惊心动魄的刀剑碰击声,夹着几声凄厉的惨叫声,缺口越撕越大,整个阵角顿时乱了。

    有二十余骑马贼,扬鬃嘶喷,凤驰电掣般地闯进阵来。冲在前面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人,红巾包头,身穿白色排扣紧衣,赤露着右膀,手里握着一柄闪着冷冷寒光的宝刀,那壮实得出奇的臂膀和那势欲裂肤而出的xiong肌,身材雄壮得有如一尊铁塔。曹秀英再把那马贼一看,除了只见到两只燃着怒火的眼睛外,整张面孔几乎都被遮掩到一蓬漆黑的虬髯里面去了。这使她突然想起了画里的钟馗,她不禁又想笑了,但却没有笑得出来。只见那火红马上的马贼,把刀劈得响起一阵尖厉刺耳的风声,向着官兵众多的地方冲杀过去。他马一到,立即便有几人落马,余下的慌忙躲开了。

    这就是红娘子曹秀英第一次见到窦建德时的情形,那时候窦建德带着伪装胡须,曹秀英还以为他长的像画里的钟馗,很难看哩。其实后来经过深入了解后,她才知道窦建德原来长的很英俊,是一个雄壮的美男子。

    激烈混战中,窦建德无意间发现红娘子家的师爷马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率领手下马贼撤走了。

    红娘子曹秀英心高气傲,自恃有一身武艺,看到马贼突然逃走,还以为他们都是些胆小无能之辈,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出众武艺捉拿住马贼头目窦老虎,给父亲撑撑脸。

    由于看到官兵刚才被马贼杀得落花流水,心里很是鄙视,所以,一个人单人匹马地追赶马贼头领窦老虎去了。

    曹秀英独自一人纵马向西北方向追去,开始还看到前面有一片被马蹄扬起的尘沙,不料追着追着,那片尘沙竟澄散了,只剩下空旷旷的一片沙漠。这时,太阳已完全落到天与地的界线下去了,四野变得灰蒙蒙的,阵阵凉风夹着黑夜向她袭来,使她突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她急切地想看到人,急于想向有人的地方走去。她极目一望,就在前面不远横着一排黑影,她认出了是山,便策马向那排黑影走去。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到了山脚。山,黑压压的迎面耸立着,也看不清有多高。山脚是稀疏的树林,还隐隐看到疏林中拔地而起的危岩峭壁。曹秀英下了马,和马紧紧依傍着,提心吊胆地走进疏林,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手里的剑握得紧紧的。一个娇生惯养的侯门小姐,虽长在边塞,但平时过的也是一呼百诺的生活,此刻竟孤身荒野,身边除了一匹马,一柄剑,便什么也没有了。她真想哭,但又怕哭出声来会惊动什么。她又想,马贼如在山上,她也愿意闯去,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在这儿要强得多。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冷冷的清光洒进疏林,黑暗被驱散了些,她紧张的心情,也略略平静下来。她感到一阵疲惫袭来,眼睛几次闭下了,忙又挣扎着睁开。几次想起来走动走动,刚站起来,仍又坐了下去。忽然间,从林子里吹来阵阵凉风,随着风,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歌声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悲凉。

    她听清了,歌声来自山腰,这唱歌的人是谁呢?

    那歌声回荡林野,给幽静罩上一层怆切的气氛。曹秀英感到一阵悚然。她扶着马向山腰。望去,见一处好似山坪的旷地上,烧着两三堆篝火,还隐隐地看到有几个人影在火光中晃动。曹秀英心里激起一阵狂喜,她终于看到人影了。她这时感到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向那火光和那些人影靠近,投身到他们中间去。至于那是些什么人,她也不去多想和多管了。于是,她牵着马,穿过疏林,终于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沿着小路,斜斜地向山腰走去,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透过树林,已经能看到那几堆火光了。她牵着马,进到树林,轻轻地向火光走去。到了林边,在一棵大树下停住。面前的景象已经历历在目: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中间正燃着三堆熊熊的篝火。一堆篝火上正翻烤着一只羊。约有二三十人围坐在篝火周围,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酒肉。坐在上面那人,敞露着xiong脯,正在仰头喝酒,盛酒的大葫芦瓢把他整个脸都遮完了。只见那一起一伏的xiong脯,在火光中闪亮,酒瓢刚拿开,便现出一张长满浓须的脸。曹秀英差点叫出声来:她认出来了,那人正是骑火红马的马贼。她定了定神,屏住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心想:这准是窦老虎无疑了。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黑脸络腮胡子的年青马贼,也被她认出来了。这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黑脸年青马贼是当时跟在窦老虎身边冲杀过来的一个非常骁勇的马贼,他咧着牙,挥舞着腰刀,倏东倏西,所到之处,总有官军在他的冲劈下落马。他有时趁拉开马向另一处驰开时,还不时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或用左手试试刀口,好象不是在拼杀,而是在戏耍似的。由于其在官兵阵内往来冲杀,锐不可当,所以红娘子对他印象深刻。听旁边的马贼叫他刘黑闼,看来那个黑脸络腮胡子的年青马贼名叫刘黑闼,红娘子默默记住了,这个家伙也是个贼枭,应该和窦老虎一块拿下。

    刘黑闼喝完了窦老虎递过来的半瓢酒后,问道:“大哥,今天被我冲下马去的那位老书吏,我们探得明白,他现在给河间郡刺史曹正当师爷,你说他就是从前救过你的那个马大爷。你没看错吧?”

    窦老虎说:“我认准的,没错。”

    马贼中一个裹着伤,还留着满身血迹的人,端着大瓢过来给窦老虎敬酒,说:“大哥,今天杀得痛快,少说也损了他百十骑。官兵的威风算是被咱扫尽,你的大仇虽未报,也可解解恨了!”

    窦老虎接过酒,喝了一气,说:“为送几个娘儿们,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明是冲着咱们弟兄来的。不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还说咱弟兄是可以吓唬的!”

    刘黑闼说:“那位曹大人丢了这大的脸,定会恼羞成怒,我们不妨散一散,让他空折腾。”

    窦老虎突然变得有点凄然了。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弟兄,沉思片刻,说:“也好。我也想回去看看爹娘的坟,我那血海深仇,也该报了!”

    周围的气氛,顿时显得沉郁起来,马贼们都不说话了,草坪上又是一片寂静。

    曹秀英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了,原来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竟还惦记着爹娘的坟墓,心中也有爱和恨!

    草坪上又吹起一阵风,把火焰吹得直绕。随着那阵风,悲凉的歌声又起了。

    歌声在山林回荡,马贼们一个个都低下头来。

    曹秀英听明了,也看清了,那一声声怆凉凄壮的歌声,正是从窦老虎那浓密的胡须里唱出来的,她心里不禁泛起层层波澜,刚才笼罩在心里的恐惧和厌恶之情渐渐消失了,新涌起的是恼怒,是惊异;有疑团,也有悲悯。

    窦老虎唱完歌,舀起半瓢酒,一仰脖子就往嘴里倒。胡须上挂满酒珠,在火光下闪闪发光。曹秀英看去,就象挂满一胡须的珍珠。

    马贼中又恢复了热闹。有的在谈邻近部落的动向,有的又谈起今天冲杀的情景。坐在下首的一个马贼说:“人人都说曹小姐长得美,人称‘红娘子’,称她是燕赵大地的一枝花。可惜我们没看着就撤了,可惜啊可惜!”

    “你可惜个毛啊,难道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哈哈——”

    马贼中引起一阵哄笑。

    曹秀英哪受过这等奚落,气得咬紧红唇,握着剑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身旁的马,突然一声长嘶。这嘶声虽然不大,但在静静的林子里,恰似虎啸一般。随着这声突然的马嘶,使得篝火旁的哄笑声嘎然而止,有几个马贼一下跳了起来,腰间的刀也拔出来了,大家都露出惊奇的眼光向林里张望。

    “谁,到明处来!”窦建德喝了一声。

    曹秀英忙把马在树上一拴,提着剑,挺身走了出来。

    几十双眼睛迎着火光,惊奇地看着这边。只见一个淡淡的身影,从黑暗深处飘了出来,轻盈得毫无声息,犹似幽灵。以至一些马贼都看得毛骨悚然起来。

    曹秀英一直走到离篝火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大家这才看清楚了,只见她身穿淡红色的衣裤,腰系一条淡红色的绸带,满头珠翠,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火光照映下,显出她纤秀轻盈的体态,也隐隐地照见了她那清丽端庄的容貌,她的出现,有如惊鸿照影,众马贼一个个都看得呆了。

    特别是刘黑闼,看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这么美的女子,他从来没有见过,一瞬间,他就被迷倒了。

    窦老虎也半跪起身子,一手按着腰间短刀,一手叉腰,大张了眼,惊疑地注视着她。就这样静了片刻,窦老虎才闷声地问:“你是谁?来干甚么?”

    “曹府千金小姐曹秀英!捉窦老虎来的。”曹秀英冷冷地答道。

    “曹……秀……英?红……娘……子?”窦老虎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

    这就是红娘子和窦建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红娘子终身难忘,每每闭上眼睛,历历在目,如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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