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这么大胆,连军粮都敢劫?”宋景休笑着说。

    “听说只有一个贼人,”徐晋接着说道,“这人身手了得,赤手空拳就把军粮劫了。但有些奇怪的是,他不但没有伤人,而且只劫了一车粮!”

    “听你这么说,倒像是一名义贼啊。”宋景休笑道。

    “在下就是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轻装简行,前来查探,看看能否弄清原委。毕竟此人的行为不似寻常劫匪,若是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在下也很期望能与其见上一面。”陈庆之在一旁说道。

    宋景休低头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这附近有一处流民的营地,可以去那里问问,也许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流民?”

    宋景休点点头,“是从北魏逃到大梁来的汉人百姓,估计是在家乡活不下去了吧。”

    “行,咱们去看看!”

    跟着宋景休的步伐,一行人在林中穿行。

    “宋壮士,你怎么会知道流民营的事?”马佛念问道。

    “我也是乱逛的时候,无意间碰见的。”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随意闲聊着,走了一段距离,宋景休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看,就在那边了。”

    大家顺着宋景休的手指看过去,前方树林中人影重重,应该数量不少。

    渐渐靠近之后,眼前的景象开始清晰起来。正如宋景休所言,这里确实是一处流民的营地。

    他们衣衫褴褛,显得疲惫而虚弱;也没有可以用来遮风挡雨的帐篷。虽然冬天已经逐渐远去,但林中的寒气仍未完全散去,空气冰冷潮湿,地面上铺满枯枝败叶,透着一股衰败悲凉的气息。

    营中稀稀落落的燃着数堆篝火,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火堆前,或坐或站,分享着火焰带来的丝丝暖意。

    宋景休一行人的到来,就像往水池里投下一粒石子,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开始变得活络起来。

    有不少人围了过来,他们对宋景休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这点令陈庆之等人颇感意外。

    “恩公!”

    “恩公来了!”

    宋景休也一直咧嘴笑着,不停给这些人打着招呼。

    马佛念靠近陈庆之,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主书,宋壮士显然和这些人很熟悉啊,晚生感觉有些不对劲,还请小心提防一点。”

    “我知道。”陈庆之低声回应,并嘱咐大家,“一会儿你们不要多言,稍安勿躁,我自会处理。”

    大家在一个火堆前坐了下来。宋景休淡然的享受着火焰的温暖;徐晋和惠泽的心思却并不在取暖上,而是警惕地关注着四周的动静;马佛念虽然强作镇定,但是明显能看出内心的紧张,板着脸孔,一言不发。

    陈庆之朝四周打量——营地里有将近一半的人数,都是老弱和妇孺。从他们的眼睛里,陈庆之看到了胆怯、迷茫、绝望,各种负面的情绪蔓延在空气里,让陈庆之的心中,也不禁泛起一抹悲凉。

    而男人们仍倔犟的强打着精神,但还是从眼底流露出痛苦、不甘,还混杂着一些愤怒。

    陈庆之轻柔的问道,“诸位这是从哪里来啊?为何会流落至此?”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而都将目光投向宋景休。宋景休却自顾自的烤着火,默不作声。

    最后,一名看起来年近六旬的老伯终于打破了沉默,谨慎的答道,“我们都是普通的百姓,是从北边过来的。”

    “北边?北魏?”陈庆之追问道。

    老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老伯,你无须害怕。”陈庆之尽力让语气显得和善,以缓解对方的担忧。“是宋壮士带我们来的,我们不是坏人,有什么难处,兴许我们还能帮上点忙。”

    老伯再次将目光投向宋景休。宋景休仍旧默默烤着火,但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老伯就像是得到了允许般,慢慢开口说起来。

    “我们本是豫州汝南一带的百姓。去年豫州遭了灾,收成大减,可官府的赋税徭役却越来越重,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老伯语气悲怆,边说边唉声叹气,“咱们附近几个村子的后生们,一怒之下便纠集起来,袭击了征税的队伍,杀了征税的官员……”

    “结果自然是引来了军队。好些村子都遭了殃——村里的人被杀个干净,即使妇女和孩子也不放过,实在是太惨了……”老伯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究竟是何人,竟然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陈庆之义愤填膺。

    “那一带的鲜卑豪族——纥骨家的军队。”即使只是提起这个名字,老伯的语气中仍透着恐惧。

    “纥骨?!”徐晋忍不住插话问道,“该不会是那白罗刹?”

    老伯的眼中饱含疑惑与惊恐,“你……你为何知道纥骨家少主的诨号?”

    “果然是这恶贼!”惠泽咬牙切齿的说道,“居然不知收敛,还在作恶!”

    “若再遇上这恶贼,即使拼了我这条命,也要取下他的狗命!”徐晋眼中怒火汹汹,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这句话来。

    “小兄弟,冷静。”宋景休淡淡的插话进来,“在下有些好奇,你们为何会知道老伯所说之人啊?”

    惠泽拍拍徐晋的肩膀,示意他平复情绪,接着简要的讲述了他们与白罗刹的恩怨,“其实小僧与徐晋相遇,就是在豫州一带……”

    “看来两位兄弟,也是心怀正义之人,甚好!”宋景休抬起头,用懒散的眼神看着徐晋和惠泽,“不过正义心得靠实力做保证,若不是你们运气好,遇上那位杨大哥,这会儿,怕是早成荒野枯骨了。”

    “你说什么?”徐晋的怒火噌一下又窜了上来,猛然起身,拳头捏的结结实实的。

    惠泽和陈庆之忙拉着徐晋的手,拖他坐下来。

    “瞧瞧,小兄弟,你这脾气真的得改啊。”宋景休脸上依旧是那标志性的笑容。

    “你果然让人讨厌!”徐晋虽然坐下了,但嘴上依旧不服气,愤愤然的盯着宋景休,低声说道。

    “这些豪族滥施暴行,难道官府就不管不问?”陈庆之将话题拉了回来。

    “他们管得了吗?这些豪族都是家世显赫,有些甚至是皇亲国戚。”老伯叹息着,“再说了,这些赋税徭役,不就是朝廷征的嘛?现在的太后根本不顾我们这些草民的死活,一年比一年搜刮得狠,在他们眼里,咱们真的是连蝼蚁都不如啊……”

    “即使遭了灾,仍如此横征暴敛,这胡太后,当真没有丝毫慈悲之心吗?”陈庆之低声的自言自语。

    “没办法,再留在原来的村子,咱们就算没被纥骨的军队杀死,迟早也得饿死。为了活命,大家商量,干脆往南逃……”

    “能到这里,诸位想必也是不容易啊。”陈庆之叹道。

    “我们也是运气好,遇到了好人,不然怕是出不了豫州啊。”老伯接着说道,“路上咱们遇到了纥骨家的军队,带队的是一名老将。他不但没有捕杀我们,反而为我们指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让我们尽快离去。”

    老伯双手合十,喃喃的说着,“还是有好人啊,愿他长命百岁!”

    “老将?”惠泽问老伯,“他是独眼吗?”

    “嗯,确实是独眼。”老伯使劲回忆着,“是那只眼睛瞎的呢?好像是左眼吧。”

    “是那名老将!”惠泽和徐晋相视点头。

    “可是姓华?”惠泽追问道。

    “我们也曾向他求过姓名,但那位恩公却说,他不能制止这些暴行,哪里还有脸面留下姓名。他只希望能有多一些人逃出去,活来下,这样也能稍微减轻他身上的罪孽……”

    “心中有善念,却遇上这样残忍的主公,这位老将也挺可悲的。”马佛念在一旁感慨道。

    “你们为何会驻扎在这林中?”陈庆之继续问道。

    “没办法,咱们毕竟是北人,也不知南梁会如何对待我们。这一路大家只能靠着沿村乞讨度日。虽然总会有好心人施舍一些吃食,可还是不够大家裹腹啊。到了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就在大家觉得要客死他乡之时,遇上了宋恩公,救下了咱们这几十条人命啊。”

    “噢,不知宋壮士是如何救了你们这么多人的啊?”

    “恩公他……”老伯突然停住了话头,警觉的看着陈庆之,“虽然你们是恩公带来的,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义兴军营的人,来寻被劫走的军粮。”陈庆之心平气和的说道。

    尽管陈庆之看起来显得波澜不惊,但他的话却让附近的人顿时骚动起来——一些男人们迅速靠了过来,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徐晋和惠泽也一跃而起,紧张的注视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马佛念忍不住靠紧陈庆之,左右瞟着眼睛,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发展,紧捏着拳头的双臂微微有些颤抖。

    在场的人中,依旧淡定从容的,除了陈庆之,还有宋景休——他似乎终于将身体烤暖了,举起双手,舒服的撑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我想,你大概早猜到是谁劫了你们的粮吧?”宋景休嬉笑着。

    陈庆之点点头,“粮食呢?”

    宋景休摇头晃脑的说,“当然让他们藏起来了,也许埋在地下,或者藏在洞里吧,我也不知道。”

    说着,宋景休站了起来,将斩马刀扛在肩上,“这些粮食,他们比你们更需要。而且,我也只取了一车而已,不至于会让你们饿肚子吧。”

    “你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其实完全可以将我们支开,却为何要带我们来这里?”陈庆之也站起来,直视着宋景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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