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船夫说道,“我料他再也跑不掉了。”

    又有人问道,“老伯,先皇帝显灵救赵国公的事,你能不能再与我们哥几个细说说?可不要独吞了。”

    老船夫先撇撇嘴,以示对这些人的优越,继而把碗一放,大声道,“这是我亲眼所见!那时候,长安来的赵国公正帮着我摇橹呢,我伏身用力,并未听到什么动静,余光中感觉江左边树林里有些红彤彤的,我还纳闷,非晨非午,哪里来的霞光?正好赵国公摇橹摇累了,说要歇一歇,正在这时,凌空飞来利箭一支,流星一样,正是朝着赵国公的胸口射来的!”

    “怎么样?”

    “我当时便惊呆了,赵国公怎能在我的船上遭人暗算,可我有什么办法!逆流行船,国公可以撒手歇歇,我怎么都不可以松手,只是那支冷箭转眼已射到了我和赵国公近前!”

    “怎么样?快说。”

    “但它‘叭’地一下被拦腰射落到了船板上,箭竿儿断作了两下,丢在赵国公脚前两三步远的地方。你说的不错,射落它的便是秦王箭——但我当时还不知道——我顺着秦王箭的来路、往岸边的树林子里看,恰巧看到红光之中有个凌空的影像正在渐渐隐去,万幸被我看了个正着!”

    “快说说你看到的先皇帝是什么样子!”

    “高头马、黄金甲、宝雕弓、冲天冠,下半身和马身子被树丛挡住了,树梢儿上只见上半身和马头……人当然是很英武的了,我一时怎说得好……”

    老汉说这到这里没有合适的词句,便四下里环顾,他看到了临桌的五个少年,觉着他们模样不错,于是抬手一指其中年纪稍长的那个,对众人道:

    “你们就看看他吧,我那天看到的,大概便是这个样子。”

    此时,隔桌五位少年点的饭菜才刚刚端上来,还没吃。那个被指的少年起身,冲这边施了礼问道,“老伯,可知黔州差官往哪个方向去了?”

    老船公道,“一定是往万州,沿着江北有去万州的官道。”

    他们一听就不吃了,耳语几句,各抓了一只面馍纷纷起身往外走。

    有个长得面色稍黑的少年从口袋里掏出大钱,扔得在桌上滴溜溜转,伸筷子在每盘菜上搅了一遍、各尝一口,门外年长的少年已在喊,“李威,你还不快些!”

    李威将盘内放的面馍用手掐着两个跑出去,船公们听门外马嘶,蹄声哒哒地往北面官道上去了,店外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

    李袭誉带了五个手下,沿长安猎户的来途一路寻访,此时已到了万州城。

    老头子是不怕事儿的,六十几岁的年纪了,行事一向强势,绝不肯与任何人低头。

    面对黔州、信宁县、涪陵县尾随而来的大批官差,李袭誉将胸脯子一挺,眼一瞪,冷哼一声道,“谁派你们来的?老夫有信宁县令亲开的过所,是要去长安的,为何一转眼,又群情汹沸地跑来拦阻老夫出行?”

    为首的是信宁县县尉,姓刘,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这次他奉了黔州司马刘方桂的命令来追捕李袭誉。

    他从信宁县带了十五个手下,澎水县来了七个,一到了涪陵县又加上了八个,李袭誉主从六人刚从万州驿馆出来,便被当街围了起来。

    刘县尉志在必得,略朝李袭誉拱拱手,板着脸应道,“非是本官多事,只怪你李大人夜殴差官,致其重伤,刘司马叫我们务必请李大人回去待审!那么你这过所即便是敝县令亲开的,下官也只好后令压前令了,李大人总知道上支下派的道理,千万莫使本官为难。”

    李袭誉冷哼一声道,“可你们已经使老夫为难了!”

    刘县尉,“那也须先公后私,不然本官如何向刘司马交差?”

    李袭誉往场上看了看,自己这里六抵三十,人数上处于劣势,最好别来硬的,便商量道,“殴打澎水县官差虽说事出有因,可老夫不想抵赖,刘大人你看这样如何?先容我们去长安走上一趟,待老夫办妥了事情回来,那时我不等刘司马请,自然前去相见。”

    刘县尉道,“李大人你开玩笑了,本官是奉命缉拿人犯,可不是来给你送赴席的请贴,何时回去还要跟你商量?”

    涪陵县跟来的人也有命在身,此时便有个捕役附和道,“这话说得在理!我县还有个船夫也告了你强买,难道涪陵县也要等你们回来?”

    李袭誉道,“你是说那支箭?老夫是给了他钱的!”

    对方道,“给了钱为何还告你呢?”

    李袭誉气乐了,“老夫怎么知道!买支箭而已,难道还要老夫写下契书不成!老夫是都濡县人,都濡县不见一个人来,倒把无关的招来不少!”

    他认得人丛里几个澎水县的差役,便点指着问他道,“你们陶亮捕头是死了还是瘸了?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不等那人答话,刘县尉已喝令,“来呀!请李大人回黔州!”

    三县差役们人多势众,呼啦一下冲上来。

    李袭誉带来的五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团团围在李袭誉身边,个个怒目而视,寸步不让,只要李袭誉发个话,或者对方先动动手,一场官民对殴又在眼前。

    但已有涪陵县来的差役先跑过去几个,将驿馆门外、李袭誉等人的马匹控制起来了。

    李袭誉的五个随从有心去抢回来,又怕李员外被人得手,只好先顾着人,但要去长安没马怎么行?

    李袭誉挺身站在圈儿内,心里就有些迟疑,硬扛着要吃眼前亏,不扛着,脸面上又过不去。

    他以退为进,问刘县尉道,“黔州可不只有个刘司马,你们来请老夫,不知刺史罗得刀知道还是不知道?”

    刘县尉沉声道,“罗刺史知不知道,你得去问刘司马,下官与刺史还隔着层次呢,实难相告。李大人,请吧!”声调不容违拗。

    信宁县的县令谨小慎微,向来各方都不得罪,李袭誉以非信宁县籍的身份从县令处开得了过所,由此可见一斑。

    但刘县尉与县令不同,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他也知道李袭誉的身份,平时无事时也不想惹李袭誉,因为李袭誉身后有盈隆宫。

    但刘方桂身后的英国公是当朝的太子太师,以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衔兼领着兵部,那盈隆宫算什么?

    既算什么怎么一个人都不露面?

    他打量着李袭誉脸上隐约现出的作蜡表情,心中冷哼一声,倒要看看对方还能支持上多久。

    此时万州大街上看热闹的人围了两三层,个个伸着脖子往里瞧,反正是挺得越久越下不来台。向闻李袭誉从不服软,今天便让他服一个!

    想到此,刘县尉朗声问道,“李大人,你是劝劝手下莫来横的、乖乖地与我们走呢?还是要本官动手?”

    李袭誉已经看到,在人群的最外边,李雄、李壮、李威、李武、郭待聘,这五个孩子骑在马上、探着脖子往里看了有一阵儿了,他们就早瞧见了自己,可谁都没吱声儿。

    再往他们周边看,也没见盈隆宫的大人随着,李袭誉虽然奇怪,不知他们的来意,不过心可就放下了大半。

    他哈哈一笑,说道,“刘县尉出身军界身手一定不错,老夫看看也行。”

    眼看着刘县尉眉毛一立,李袭誉道,“非是老夫抗法,真的是好奇心重,老夫这里有几个娃儿,也会两下子,还望刘县尉手下留情,点到为止。”

    说着朝人群后招手道,“还不快过来。”

    人群闪开一道胡同,五位少年这才提马入圈,纷纷同李袭誉见面,叫伯父的、叫阿翁的都有。

    刘县尉和他手下这么多人只顾着盯住李袭誉,根本没在意其他,这几个孩子年纪不大,见到长辈有麻烦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已令刘县尉感到了惊讶,他惊疑的问道,“这几个孩子是谁?何时来的?”

    李袭誉手指着道,“这四个,都是盈隆宫马王爷的公子,这个嘛,是安西大都护——郭孝恪的三公子。”

    刘县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看,觉着不该只有这几个小孩子在万州现身。

    但看了一遍也没什么可疑,又听李袭誉正在问道,“就你们几个来的?”

    一个面色稍黑的少年身上背了钱袋子,答道,“我父王也同来了,只是我们跑的快些,恐怕他人已到涪州城了,随后就到。”

    不等话说完,李武便争着道,“我们全都听到了,阿翁让我来比拭!”

    李袭誉道,“那也得刘县尉肯赏脸才成。”

    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叫嚷,“好啊,县尉大人快赏个脸吧!也让我们拜望一下黔州刘大人的身手!”

    李袭誉道,“能得刘大人指点是你们的荣幸,李武可不要轻敌。”

    刘县尉有些迟疑,恰听年长的英俊少年说道,“阿翁,既是点到为止,就让刘县尉用我的竹刀吧。”

    李武不满,嚷道,“大哥!瞧不起我是吗!连父王都说过我也可以的!”

    李壮朝他挤挤眼说,“大哥不是瞧不起你,阿翁因为打伤了捕头已不能去长安了,难道你也不想去长安了?”

    围观者已经急不可奈,纷纷起哄。

    二哥的话像是起了作用,李武亲自走过去,从大哥手里接过竹刀来,转手抛予刘县尉。

    众目睽睽,刘县尉想不接都不行,他接过竹刀,哧笑道,“这算是刀?刃儿比他娘的嘴唇都厚!李大人你可别说我欺负小孩子!”。

    人群退了退,又给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扩了扩场子。

    刘县尉看了看李袭誉,这老家伙真沉得住气,胳膊也抱起来了,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再看李武,先在相隔五六步之外双手握了竹刀,刀尖微微向前、虚指着县尉,横向里移了两步,目不转睛望着他,不进攻。一张小白脸紧紧地绷着,神情似乎是有些紧张。

    刘县尉连催动手,李武只是回答,“我等你先来呢!”

    县尉再往旁边看看,另几位少年正对着场上指点说笑,全不在意,他的心中便添了几分不快,见这个李武右手紧握竹刀,左手在身边虚拢着,望着自己往来走动,似乎不大敢出手。

    县尉暗道,这小孩绝不会是我的对手,也就是脚底下还算轻快,身法还算稳当些罢了。盈隆宫真是疏忽,竟把他们放出来还要去长安,待我先逗逗他。

    于是低喝道,“得罪!”说着一个健步蹿上前来,一招儿“力劈华山”朝李武头顶上砍来。

    刘县尉也是由军中移职过来的,在实战中磨炼的刀法纯熟,“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用的也不错,他这一刀虚实兼用,打算手下留情、虚拭对方一下,然后见机行事。

    他打算稍微占点上风、让这孩子尝点苦头便可以了,自己是听刘方桂的安排才来的,如今马王爷人就在涪州,自己没必要把盈隆宫得罪的过狠了。

    不意事情大出意料,竹刀离他左肩不过尺半他还不动,转眼非砍中不可。

    县尉本来不愿伤他,心念微动,要把势子收住,但瞬息之间,猛然瞥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精光暴闪,仿佛自己连人带刀已在人家目光笼罩之下。

    刘县尉忙想收势,但对方伏身、缩头,脚底下嘀溜一转,干净利地躲了这一刀,县尉的竹刀刚一走空,却被对方如影随形地追缠上来!

    他暗道一声“不好”!手中一震,只听啪的一声,自己的那把竹刀已被对方打落在地,虎口还在隐隐作痛。

    县尉满脸通红,想认输,但当着这么多人败给个孩子又不甘心,更奇怪方才这么大的力道,自己连虎口都震疼了,但两把竹刀丝毫无损。

    李武却先收了势子,冲县尉弯了弯腰问道,“你在让着我么?”

    周围人不敢喊好,两人再比拭时,刘县尉便不敢大意了,使上了全力。两把紫竹刀屡次相击,对砍,依旧是完好无损。

    刘县尉并不知道,这种紫竹生于盈隆崖下的寒水潭边,地气阴凉,竹子长得极其迟缓,质地密如铁器,但又因着奋力拔高向阳,不肯轻易出节,因而竹节十分长大,三尺多长的刀刃上竟无一个竹节,只在刀把处有一个。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个最多十三、四岁的孩子,似乎在力气上毫不逊于自己,这让他不由更觉得发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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