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孝恪,一个曾经独镇一方的封疆大吏,他最好埋骨于焉耆,生命这样戛然而止,才无损于他贵族一般的骄傲,连他曾经的复生瞒名、曾经的欺君也就不存在了!

    长孙无忌问道,“那么陛下那些日子人在哪里?老夫当时也亲自到大明宫去过,根本见不到他。”

    “他就在长安城东的荒坡上,不带一个仪卫,独自一人在孝恪和谢二嫂墓前守了半个月,那时柳玉如因为突遭惊吓,已经引发了失忆之症。”

    崔夫人说,“我理解陛下,理解郭家父子与陛下之间的感情,理解他们在陛下心幕中的份量!一个亲如兄弟,一个情同父子,如果没有郭孝恪,他可能依旧是个刑徒。待诏之死曾让陛下立志要问鼎至高的皇权,他成功了……”

    崔夫人沉吟着,说,“而孝恪之死,恐怕对他的影响恰恰相反。”

    长孙无忌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郭待诏的死,缘于兵部发往龟兹的援兵迟迟不至。而那时由于朝中暗斗,马王有力也使不上。

    而郭孝恪在长安街头突遭变故的原因,崔氏不知道,不等于金徽陛下不知道,长孙无忌再也不能往下想了。

    他忽然对黔州之行感到了绝望。

    崔夫人道,“无论如何,我们母子一定会将国公的来意带回盈隆宫,但赵国公还要有个准备,国公此行最大的阻力,极有可能来自于我的一个女儿。”

    长孙无忌脱口道,“是柳皇后。”

    崔氏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是呀。在盈隆宫里,别的人或许还好说,但有可能极力反对陛下复出的人就是她,而且……”

    长孙无忌侧着耳朵认真听,他听出来至少崔氏并不像极力反对的人。

    崔氏笑意未隐,接着说道,“那年正月初五傍晚,柳玉如在丹凤城楼上以为中箭的是皇帝,但在二月皇后亲蚕的时候,她的失忆便意外好转了。”

    长孙无忌问道,“那怎么……直到皇后离开大明宫时,老夫看起来皇后还未康复呢?”

    崔氏道,“国公将来见到玉如,可不要说是我对你说的——后来她那是装出来的,一离开长安、踏上子午谷的山道,她的病立刻就好了。”

    这回又轮到长孙无忌惊讶了。

    “她以前说过,大明宫不如牧场村,大明宫把孩子们都给熏染坏了。太宗皇帝的盛年早逝,其实一直让她担心自己的丈夫,而初五长安街头的骚乱使她看到,即便强盛如皇帝,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她这是下定了决心,要拉起所有人、特别是皇帝,与她一起离开大明宫。”

    长孙无忌不由的后怕起来,如果那次穿着灰袍上街的不是郭孝恪,而是金徽陛下……他不再往下想了。

    “国公你曾说过,有些时候我们女人不懂你们男人,但我们懂女人,她们贵如皇后也好,乡野村妇也罢,其实内心里都有一个最原本的指望……”

    高尧方才一直静静地听着崔氏说话,这时开口道,“婶娘,我懂你说的,当年长孙润要到黔州来,我若不跟着他,你说凉州还有我什么呢?”

    长孙无忌心里感叹着,你们怎么能一样呢?

    但却同崔氏道,“陛下年富力强,而且他离开长安光景也不算短了,如今大唐域外不宁,急需陛下坐镇,李治和武氏又是诚意相邀,老夫想,柳皇后那么通情达理的一个人,总不至油盐不进吧……”

    崔氏没有接话,像是在考虑赵国公的话。

    “再说,还有其他众妃的意见总得考虑吧?老夫猜她们一定也会想念在大明宫的日子——那可是荣耀!盈隆宫除了安逸,还能有什么趣味。”

    崔氏道,“国公此言却有失武断,她们在盈隆宫最不乏味。”

    赵国公,“郭夫人不妨说说看,娘娘们屈就于盈隆宫都有什么趣味。”

    崔氏道,“晓镜理妆,晚晴浇花,月下抚琴,明窗贴花,循檐觅句,倚案观棋,灯前问字,午后烹茶,夜凉摊卷,采桑织丝,摸牌小赌,登城观刀,访孤问老,入村闲话……她们姐妹在这里其乐融融,可国公你倒想想,大明宫王皇后和萧淑妃今又何在?”

    长孙无忌居然一下子无话,显得略有些尴尬。

    崔氏又想起来道,“我这么泛泛一说,只怕国公你不信,她们日常就有个‘合诗’的游戏,却是极为考验每个人的才思。”

    长孙无忌问道,“如何说?”

    崔氏解释说,“由一人开头不拘五言七言,后边每人只许接一句,立意、情景、平仄、对仗都要合乎体裁。”

    赵国公已然深入其中,不觉道,“这倒新鲜!”

    崔氏说,“每逢合诗,玉如、崔嫣、婉清、苏殷等人常常张口就来,而樊莺、丽蓝、叶玉烟历练得也算可以,只苦了谢金莲、思晴、丽容、长儿娟她们几个,轮到谁一时想不出,眼睛便循着腾韵殿的瓦檐冥思苦想,这便是‘循檐觅句’的来历了。”

    长孙无忌眨着眼,想像这样的场景,感觉还是有些难。而崔氏已经想起她们以往合就的一首,在口中诵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柳玉如)

    青春已过乱离中。(李婉清)

    功名富贵若长在,(谢金莲)

    得丧悲欢尽是空。(苏殷)

    窗里日光飞野马,(思晴)

    岩间树色隐房栊。(樊莺)

    身无彩凤双飞翼,(崔嫣)

    油壁香车不再逢。(徐惠)

    崔氏话音方落,长孙无忌已禁不住鼓掌,“好一个云想衣裳花想容,真是妙句!”

    连日来心悬不定,到澎水县后又受过不少小人的委屈,正是崔氏母子的到来,才使他的黔州之行总算有了个好的开端。崔氏见赵国公高兴,略略寻思一下,又想起来另一首:

    落落疏星满太清,(崔嫣)

    寒江近户漫流声。(李婉清)

    长疑好事皆虚事,(叶玉烟)

    道是无情却有情。(丽容)

    且尽绿露消积恨,(苏殷)

    休将文字占时名。(徐惠)

    秋来见月多归意,(长儿娟)

    斜倚薰笼坐到明。(思晴)

    长孙无忌琢磨着其中“好事皆虚事”一句,不由得愣了一下,但口中仍说着好,并道,“娘娘们竟有如此的才情,想是已够出一本诗集了!”之后饮了一口酒掩饰。

    崔氏已察觉到赵国公忽现的落寞之态,竟然也意识到了诗中之句似乎有违赵国公所愿。

    所谓言为心声,像丽容这句“道是无情却有情”,分明是她的切身体会。当年,由于她私改出放宫人名册留下了武媚娘,被时为尚书令的马王只身撵回到西州去,为此她险些寻了短见,但无情之中岂非恰恰有情?

    崔氏道,“是我唐突了!忽略了国公心思。但国公放心,至少我们母子是站在赵国公这一侧的!宁添一把柴,不泼一盆水。”

    长孙无忌起身冲着崔氏郑重一揖,“老夫先谢过郭夫人!”

    崔氏还礼,安慰道,“赵国公不必客气,我想孝恪在天有灵的话,他一定也希望陛下早些回到大明宫去。”

    午后,等她和郭待聘、高白从长孙润家出来时,赵国公已安顿好了。

    她又要带一大把的帐目去见谢金莲,只要想一想谢金莲那副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的割肉样子,崔颖不由得一阵好笑。

    出了巷子,仰头望见了高大的澎水酒楼,崔颖一下子就想起自己和李弥在黔州开荒的那些日子来。

    眼下酒楼依旧,她又回到这里近十年,而李弥已远在千里之外的辽州了。

    她按下暇思,叮嘱高白,如果陛下和丽蓝此时未回盈隆宫,请高白务必速去砚山镇,将赵国公流放黔州的意图说与陛下知道,另外也要告知罗得刀。

    高白连声答应,分手前与崔夫人说,“我与长孙润说了陛下吩咐罗得刀劫牢救人的话,长孙润可高兴了!”

    崔氏道,“但愿吧,但愿赵国公最终也如愿以偿,那才好呢!”

    车到静心庵,她匆匆下来往盈隆宫去,心想自己和待聘的澎水县之行还算及时,好几件麻烦事都有了着落,而儿子待聘功劳也不算小。

    她回身找儿子,才发现不知何时,待聘已离开自己了。

    ……

    腾韵殿里,思晴、崔嫣、婉清、丽容、徐惠、叶玉烟、长儿娟看到崔夫人回来,一齐围上前打听,崔夫人简要告诉一遍,让众人放心。

    崔氏看到柳玉如、谢金莲、樊莺、苏殷不在殿内,决定趁此机会先探一探这些人的想法,笑着问她们道,“你们可知赵国公到黔州来的真实目的?”

    长儿娟道,“母亲,我猜国公是到这里来养老的,毕竟他的亲人可都在黔州呢。你看国公遇了这么多的麻烦,若非在我们黔州,怎么会有你和待聘兄弟出马去为他脱困?”

    崔氏道,“那他为何不随府里人一道去岭南呢?”

    叶玉烟说,“陛下令他来黔州,他怎么能不来。”

    崔氏不想卖关子,说道,“赵国公是人杰,说养老是不是早了些呢!告诉你们吧,他是来请你们大王回长安的!这是李治和武氏在大明宫交待他的,当然外人是不知道的!”

    众人将信将疑,“让他回长安做什么?难道……”

    思晴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听着崔夫人略带兴奋的话,人坐在那里向殿外翘望沉思,一缕夕阳穿过她披散的浓密乌发映在白晰的肌肤上,透着珍珠般的光泽,她左手搭在腿上,右手支着下巴,心里虽然有一瞬的激动,但尚且明白,决定这件事的可不是大明宫。

    李婉清道,“如果只做个什么亲王,峻怎么可能肯回长安去呢?李治和武媚娘又怎能张得开口呢!峻毕竟是他皇兄。”

    叶玉嫣惊喜地叫道,“六姐,你是说大王要回长安重坐帝位?天啊!”她双手捧于起伏的胸前,“我已很久未见到家中人了,不知他们现今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我女儿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她舅舅呢,娟妹你说是不是!”

    崔嫣哼了一声,说道,“盈隆宫每年都有他们的大笔开销,日子还能过得有多差?我劝你们先别高兴,回不回得了大明宫,我们谁说了也不算。”

    叶玉烟看了一眼崔氏,小声辩解道,“如我母亲也在黔州,回不回大明宫我也没什么的。”

    说罢,她又看长儿娟,想从长儿娟那里寻求支持,但对方很快把眼神移开了,在殿内看不到老大、老二、老三、老八,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眼睛里面的热切。

    徐惠说,“李治和武媚娘若是真心请峻回去,为什么不让舅父风风光光地来黔州?让一位流放之人请一位皇帝,真是奇怪的很。”

    崔氏笑问,“但你们是什么主张?”

    崔嫣笑道,“娘,你明明知道问我们没用的,还问。不过我姐姐若同意的话我也没什么的,再说我也不怎么稀罕那个贤妃的名位。思晴姐,你说呢?”

    而她的母亲则摇着头说,“真不知道玉如背地里给你们立了什么规矩,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再说也不单单是家事……孝恪如果在这里,他一定也希望你们的大王回长安去!”

    叶玉烟说,“我和母亲作一样想法,你呢?”她再问长儿娟。

    长儿娟则问丽容,“七姐,你呢?”

    丽容笑道,“你先说你。”

    长儿娟被人逼着表态,想了想道,“能回长安看一眼家里人也不错。”

    丽容再问徐惠,“你呢?快说,不许琢磨。”

    徐惠红着脸说道,“从大的排下来,也该思晴先说呀。”

    思晴想起了子午峪兄长思摩的坟茔,她已经好长时间没去亲眼看一看了——只是已自销了皇室族籍的人哪该在长安附近出现,思晴没吱声。

    因为她看到谢金莲一步从腾韵殿的大门口迈进来了,谢金莲大声道,“趁我们不在的功夫,你们竟然议论这么大的事!我注定要回一趟长安,看看大明宫里又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的话音未落,柳玉如、樊莺和三位侍女也出现在殿口,显然她们是与谢金莲一块回来的。谢金莲回身对这二人道,“姐姐,莺妹!你们听了这么久,是个什么主张?”

    柳玉如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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