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江从姑苏北部穿过入海,每年都会有两场汛期。

    三月桃花汛,冰雪消融,万物始生。然而在昭和十八年,即苏幕穿过来的前一年,彬江的那场桃花汛带来的不是春和日暖,而是洪水冲破了河提后的汹涌怒号。

    主持修建姑苏段的是钱国舅属下,修了三年,国库里的银子越拨越多,可那河堤却越来越脆。

    彬江边的工事无人问津,而姑苏的花落湖里却夜夜笙歌,倾倒的香粉把水面都染成了彩色。

    一场桃花汛,冲垮了河堤,淹死了数万人。但在送达朝廷的奏章里,却只是轻飘飘的一句略有损伤。等到任期一满,修堤的官员拍拍屁股高升了,只留下了满目疮痍的姑苏,以及北边瘟疫肆虐的沧县。

    恍惚间,苏幕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老头抱着酒坛的呢喃:“为什么要教你学医……那是瘟疫啊……你们救得了多少啊……”

    彬江决堤的事被压了下去,自然朝廷便没有赈灾拨款。新上任的州官下令围了沧县,准进不准出。只等着里面的人都死绝了,便一把火烧了了事。

    李家世代行医,医者,救死扶伤也。李老头的儿子默默筹了药材,没多言什么,把妻子打发回娘家后便带着牛车,就那样孤身入了沧县。

    儿媳高氏自嫁过来便没享到福,往日里她都是给丈夫打下手的。等到她从娘家回来,得知丈夫去了沧县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亲了亲刚满周岁的儿子后留下句:他用别人不顺手。随后便也去了沧县。

    沧县的人没有死绝,隔离了一年后,官府终于放开了关卡。然而,带着孙子殷殷等在路口的李老头,却只见到了披麻戴孝捧着灵位的村人,以及那两坛小小的骨灰。

    得了瘟疫而死的人,是不能入土为安的。

    知道李家夫妻的事后,苏幕心神剧颤。他陡然穿越异世,百般惶恐千般无措。可在了解了那两人的所作所为后,苏幕突然就镇定了。

    不论身在何处,只要还有这种人,那这里总归不会是炼狱。

    从这天起,苏幕振作了起来。他开始写话本,办书坊。等有了钱便设安济坊,安乐院,学堂。可惜的是他不敢太出格,不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其实还有很多其他方法的。

    苏幕把李家小童李康乐安顿在学堂,李老头那儿也让人照顾着。虽然好人没有好报,但他至少能让好人的亲眷得到照料。

    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日李老头梳洗干净,身上没了酒气,眼里也不再浑浊。他直接去了安济坊,开始无偿帮穷困的人看病开药。

    而原本一月病一次,一次病一月的苏幕,也在他的调理下渐渐康健。燕州李家,果真不愧是世代行医。

    想起每次生病李老头那吹胡子瞪眼的样,苏幕就觉得口苦。其实他一开始并不那么怕喝药的,然而无论是谁被人逮住往死里灌黄连,想来他也会恨上喝药这种事的。

    就在苏幕心有戚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十分嘈杂的声音。不用他吩咐,敖文便走到门口掀开帘子看了看。

    “怎么了?”

    还没等敖文回答,小武悲痛欲绝的哭喊就从外面传来:“……我的猪蹄!”

    最后一口,尤其是没吃到嘴里的最后一口,那简直就是让人抓耳挠腮的无上美味。被打发出去的小武放好东西,在经过走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掉到地上的那块猪蹄。

    狂奔过去一看,浓油赤酱的猪蹄正在跟水坑缠缠绵绵,此刻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于是乎,那种错过一锭元宝的失落感让小武蹲在院子里大声嚎啕。

    敖文看的青筋狂跳,就在他忍不住迈脚的时候,苏幕喊住了他。

    “诶诶诶,你干嘛?他还小呢,随他去吧。”

    敖文转身抹了把脸:“公子,都是我管教不严,他那有一点做下人的样子!”

    说是这么说,但苏幕还是从他的嗓音里听出了控诉。毕竟,小武之所以这么没大没小,咋咋呼呼。其实大半都是苏幕给纵出来的。

    “……真的没事。”苏幕无奈,其实在他看来,小武的样子才算符合他的年龄。不像敖文,打从认识的时候就绷着根筋,养了这些年也养不出多少任性。

    叹了口气,苏幕盯着敖文:“我说过,你跟小武都是我的家人。那些什么主仆,在外人面前过得去就行了。”

    敖文并不同意:“主是主,仆是仆。您是小人一家的主子,怎么能乱了身份尊卑?”

    苏幕扶额,面前这个嫩竹一样青葱的少年眼神执拗,对于地位阶级的认知,有着此时代人一贯的深信不疑。

    “我真是……”

    既然说不通,苏幕便很干脆的放弃了沟通:“行吧,我是主子,那我命令你不许罚你弟弟。”他很无赖的摊手:“至于你,现在去好好休息。天天在书坊和这来回跑,还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小心以后长不高。”

    强行镇压了敖文抗议的眼神,再直接对他下了两天的禁足令。苏幕神清气爽,既然无法改变他的想法,那也就只能改变自己的做法了。

    规则这种东西,顺从的同时不也可以利用吗?

    日子平淡的过了几天,在送给李松一套圣女的周边后,苏幕迎来了和谐的人际关系。

    不过虽然丙三班的人如今都对他言笑晏晏,但真正算得上有交情的,其实也就柳雁一个。毕竟,苏幕还是很记仇的。

    兰陵学馆六日一休,沐休的前一天下午,整个学舍都在躁动不安。

    当第十个纸团从身边飞过后,苏幕旁边的柳雁凑过来小声道:“苏兄,你明日有闲吗?”

    苏幕把视线从压在大学底下的游记上拔出来,他想了想:“应该有,怎么了?”

    柳雁瞄着上面摇头晃脑的夫子,把声音压到最低:“明天是我生辰,家里在樊楼置了酒席宴请亲友。若是苏兄有闲,那不如去用点薄酒?”

    樊楼,那可是邺城有名的酒楼。苏幕心里有疑惑一闪而过,平日里看柳雁用的东西都很朴素,不像是会铺张的人啊?但他转念一想,既然是宴请亲友,那找家好酒楼也不是不能理解。

    “原来是柳兄的好日子到了,既然你都请了,那我怎么能不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柳雁似乎松了口气。他踌躇了一会:“因为都是亲眷,所以明日的酒宴没有分席,苏兄你若是介意……”

    对于这个苏幕倒是不在意,他摆摆手:“客随主便,全凭柳兄安排。”

    学舍里各处都在小声说话,汇聚在一起后发出的嗡嗡声就清晰可闻。然而教大学的这位夫子却浑然不觉,他一直陶醉的闭目背诵着圣人之言。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学,钟声一响,早就收拾好东西的众学子像脱缰的野狗一样蹦起来。有些性子急的,则干脆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等到把文章背诵完后,意犹未尽的夫子睁开眼,便发现屋子里只剩下一个人还在慢吞吞的收拾东西。

    毕竟身子弱,看着那些宛如踩踏现场样的人群苏幕就发憷。

    不明真相的夫人对这位行事沉稳的学子很是欣赏:“不错不错,君子就要其徐如林。”他夸赞了几句后突然有些感伤:“哎,上一次这么有耐心的还是六年前的岳清呢。可惜啊,自从他离了学馆,老夫便再也没听过他的音讯了。”

    夫子一边收拾教具一边絮叨,苏幕不好先离去,便只能恭敬的在一旁听着。

    不过也没耽搁多久,这位夫子似乎就是顺嘴一提。在感慨岳清估计是落了榜,所以才不敢联系故师旧友后,他便勉励了苏幕几句便离开了。

    慢悠悠走在学馆里,苏幕只能感慨考学这种事果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渊文风昌盛,所以每届科举的人数都居高不下。那些没有中举的有很多会一届又一届的去考,所以白发苍苍的老翁比比皆是。

    想想参加的人,再想想每年只录取二百左右的名额。苏幕再一次确定自己是走不了科举的。

    大渊的童子多三岁开蒙,等到了十来岁便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相比之下,三年前刚穿越过来的苏幕连繁体字都认不全。真要去参加科举,想来纵使苦读个几年,他依然会连童试都过不了。

    虽然苏家在学馆为苏幕安排了住处,但他却连去都没去过。找了邺城最好的医馆开了证明后,苏幕直接申请了走读。

    开玩笑,他可不信苏家会不知道丙三班有个视杨家如仇敌的李松。所以用脚趾甲想想,四人同住的寝舍里肯定也不会太平多少。

    一场秋雨一场寒,敖文不放心苏幕的身体,最终还是请李大夫给苏幕把了脉。而李老头也不负众望,很干脆的又开了个滋补方子。这两日府里得了嘱咐,每个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只要开口都必定会先问一句话:公子,您喝药了吗?

    若不是如此,苏幕也不会那么痛快就应了柳雁的邀约。毕竟在这种潮湿的日子,窝在家看书才是最舒适的选择。

    小武在门口接到了人,有些疑惑的把一封信递过去:“我也不知道这是那来的,一错眼它就在车辕上了。”

    苏幕接过信,信封上是铁画银钩的四个字:苏幕亲启。

    咦,字迹有些熟悉。

    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片枫叶。

    而枫叶上则题着一行字:流水何太急。

    小武把马车掉头,一回头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公子你脸怎么红了?”

    苏幕捏着那枚红叶,用力扇了扇风:“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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