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格外的长。

    随风游走的云时动时停,偶尔蔽了圆月的光,澄明就成了昏暗。

    染血的匕首掉落在地上,那声音竟有些似玉石般的清脆。

    “将方才人送回漪澜宫。”墨晨枫是合格的帝王,多情,且不痴情。

    “哈哈哈…哈哈…”散乱的青丝,早已花掉的妆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放肆的笑声是方宝宝最后的决绝,她爱的那个男人,从不曾爱她。

    这是迟来了许多年的认知,也是从未更改过的事实。只是她不知道,她一厢情愿。

    墨钰环抱着喜笑,洁白纤细的手遮住了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她不想,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见识到人性的残忍,哪怕她的小姑娘早已亲身经历了,在她不在的时候。

    红墙围起来的皇宫是一座气势恢宏的牢房,困住的是身在其中的人,折磨的是还残存着善良的心。

    蓝程颐跌坐在地上,看着远处没了气息的春香,瑟瑟发抖。

    局面并不混乱,因为混乱的局面已经过去了。

    一个时辰之前。

    蓝程颐说出了他认为对的话:“我认识那种可以使猫产生幻觉的香薷。”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叫‘香薷’。在我的家乡,有一种开着淡蓝色小花的植物,路边,栅栏旁,垄田边,到处都有。”

    蓝程颐是寒门子弟,能进太医院也是凑巧,今日是他师傅想领着他来长长见识,却不想长见识的反倒是自己,听着蓝程颐一连几个“我”字出口,他师父觉得胸口发紧。

    “我们那里的人都管它叫‘猫薄荷’,小孩子经常拿来逗弄猫,但是爹娘若看见都会斥责一番。”

    “就算是真的有这种东西,那又如何证明这东西不是喜笑故意喂给琉璃的呢?”墨萧凡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将墨钰退下太子之位的机会。

    “二皇子稍安勿躁,太子殿下想必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季映雪的话带着分明的暗示。

    “父皇,儿臣觉得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不知晓,独独一个才入宫的少年认得,这其中的内情不得不思啊。”

    “二皇子这是想赖账?”孟希来笑了一声,“今日倒是长见识了,皇权贵胄也不过如此。”

    “你…”

    “皇上,如今已有太医院的人证实了草民所说不假,草民能否告退了?”

    “且慢。”晟睿抱着琉璃站了起来,淡淡一哂,“听闻学医者,‘望闻问切’是根本,并且太子曾与我提过,孟大夫师从高人,医术精湛不说,识药之术更是高超,今日还请孟大夫略施薄面,帮本王看看这殿中之人有谁碰过了那香薷,本王也好知道,我这可怜的琉璃是得罪了谁。”

    话中寒风阵阵,与喜笑同跪在一旁的春香直了直后背。

    “王爷,这…”

    “今日若查不出,爷就在这跟你们耗着。”晟睿于江湖闯荡多年,自然也就带了些江湖人的痞气。

    “皇上?”

    “就依昭阳王所言。”

    “草民遵命,还请诸位将手伸出。”孟希来慢吞吞地游走在人群之中,不时停在一些人面前细观他们的双手。

    春香眼见着孟希来越走越近,面色也越发苍白,一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袖。

    “姑娘,还请你将手伸出来。”

    “我…”春香攥着手,牙齿咬在下唇上,一脸的不安。

    孟希来像是瞧不懂她的脸色,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春香转过头看向殿中的一处,却发现那人并不理会自己,心中不忿却已无他法,只能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将手递了出去。

    最后一个是喜笑,孟希来直接略了过去。

    “孟大夫,为什么你没有看这个宫女的手?她可是嫌疑最大的,你这般行事怕是有失公允吧!”

    孟希来看了指着喜笑的墨萧凡一眼,并不理睬,对着墨晨枫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启禀皇上,此间有四人身上有香薷的气味。”

    “哪四人?”

    “喜笑。”

    殿内人声哗然。

    “太子。”

    众人交头接耳。

    “昭阳王。”

    殿内窃窃私语。

    “方才人。”

    众人寂静无声。

    暗暗数了四个数,确定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春香将提在心里的这口气缓缓呼了出来,面色渐缓,却未曾发现其他人若有所思的脸色。

    喜笑作为最有嫌疑的人,如今被证实接触过香薷,基本就算坐实了罪名,太子作为喜笑的主子,真的能全然不知吗?昭阳王这段日子以来对于太子的态度有目共睹,若是太子与昭阳王商议为保东宫之位需除掉方家之子,昭阳王会如何可想而知。可是方才人呢?入宫多年于家道溃败之际得龙子,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还未显怀的肚子上,绝不会有钱财或是地位能比一个龙子降生更有利可图,那为什么她身上会有香薷的味道?

    “皇上,草民说的这四个人身上有香薷的气味,却不曾碰过。”微微一顿,孟希来才接着说道,“去掉草民,这殿中唯一接触过香薷的只有跪在喜笑旁边的那个宫女春香了。”

    “你胡说。”还未彻底呼出的气重新聚做一团堵在了剧烈起伏的胸口,春香觉得说话都有些艰难,“你方才明明说身上有香薷气味的只有他们四个,没有我!没有!”

    想到宫中关于晟睿惩罚人的手段的流言,春香觉得后脊有些发凉,她颤着手指着身边的喜笑,“明明是她身上香薷的味道更重,我身上都没有气味。”

    “你怎么知道你身上没有呢?我方才说错了,你身上的香薷味道比他们都浓烈,所以你才是嫌疑最大的。”

    “不可能,不可能…”春香忽然站起身,伸着手走向孟希来,“你看看,你再看看,不不,你闻闻,不可能有味道的,我都洗换干净了,不可能会有味道的。”

    听到这话晟睿挑了挑眉,薄唇轻勾,话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原来是你啊。”

    春香一愣,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视线环注一周,在一个身影上顿了顿,接触到那人冰寒的目光,又转了回来:“是我。”

    “为什么?”喜笑仰起头看着满脸决然的春香,她不懂。

    “为什么?哈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春香看着喜笑笑个不停,余光看到墨钰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又是一阵大笑,笑到原本还算俏丽的五官变形扭曲。

    笑过之后,春香半蹲下身子与喜笑的视线相平,略显粗糙的手指指向对她一脸防备的墨钰,轻声说:“你看,你的太子哥哥。你看他,多紧张你啊。哈哈哈…”

    春香环着肚子,大笑着站起身:“喜笑,你看,这个世道多不公平。明明我长得比你漂亮,出身也比你好,可偏偏你被捧成了宝。你自己一个人住了这一个偏殿,我在一个小屋里和春华一起挤着,你每季都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我穿件衣服还得左右思虑,太素了,碍了主子的眼,太艳了,这宫中不定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

    “这和你给琉璃喂香薷有什么关系?”

    “你看,你不仅没我漂亮,还蠢。只要方才人肚子里的龙嗣有闪失,你绝对跑不掉,事关龙嗣,风口浪尖,太子也不会不顾身份来蹚浑水救你。”春香轻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太子竟真的趟了这浑水保了你,不过…”

    声音顿住,喜笑的眼睛也在那一刻被罩进了黑暗,只能听到身边混乱的叫喊,感受到身后的温暖,喜笑的心格外安宁,仿佛挡住眼睛的那只手将她与周遭的混乱剥离开,只余温暖和宁静。

    “皇上,方才人丧子之痛还未过去,又受了如此刺激,心气瘀滞,受了风邪,神志不清,这是癔症之兆啊。”陈太医躲在离方宝宝很远的地方大声说道。

    “皇上。”季映雪脸色发白,仿佛被吓得不轻。

    “来人!方才人受了风邪,发了癔症,将她带下去,送回漪澜宫,无朕旨意不得放她出来。”墨晨枫看着方宝宝将匕首送进了春香的体内,神色不变,仿佛他只是一座帝王雕塑,威严,冷漠。

    方宝宝看着墨晨枫冷漠的神色,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她将自己的眼用一条叫做“爱情”的丝带遮了数年,如今这条丝带破烂不堪,再遮不住眼前龃龉的时候,她痴迷了这么多年的心才算真正清明了:他不爱她,从不曾爱过。

    小巧的匕首落地,装饰外壳的穗子上系着一块薄玉,碎成了几块,清脆的声音像是年少时女儿家的清脆笑声,悦耳,悦耳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代价。

    帝王无情。多年相伴,是她梦中的情深,可她不知,枕边人从来无情。

    “哈哈哈…”九月金桂香气弥漫了整了京城,年少的女儿家谱了一首既悠扬的曲子,伴着清风,映着白云,一切都好,偏偏,不适时宜的,对着一个清俊的少年一见便钟了情。这是开端。

    “哈哈哈…”痛彻心扉之后是大彻大悟,带着血的匕首上不止是一个人的血,还有一个人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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