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薨逝。

    举国上下禁歌舞、忌婚典,大师丧礼,择了良辰入殓。而后不断地举行法事和吊唁活动,臣子同百姓同哀。

    世人皆说,当今太子是受妖女蛊惑,后为其所害,壮志未酬死得惨烈。人人唾骂黑龙寨主蛇蝎心肠,下此狠手定要遭受天谴。果真,人言可畏,事实的真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么想、怎么说。

    而我,就是那个痛失所爱,一无所有的寨主。

    那日我晕了过去,待再次醒来,便只能看到坐在榻边的小芸。她眼睛肿肿的,含泪告诉我,她擅作主张将我救走,徒留润玉一人躺在泥水之中,请我治罪。

    治罪?事到如今,如何治罪,又治什么罪呢……

    她说,朝廷的人定会前来将太子好生接走安置,若不将我带走,我便无法活着脱身。她留了一手,我理解,也怪不得她。

    只是我这一条命,就算是留,也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

    ……

    正值三九寒天,我蜷在窗边,望着皑皑白雪出神。小芸抱着个小包裹推门而入,将我的毛绒披风整了整,“寨主,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这么些日子了,你还改不了称呼,以后叫我顾盼就行。”我将窗户拢了起来,挡住了割面的寒风,拍拍身边的位置道,“快坐吧。”

    小芸低低喔了一声,将暖手炉塞入我的怀中,“顾盼,你近日身子一向不好,快抱着好好暖暖。”

    我摇摇头,将暖手炉又塞了回去,“自他走后,每隔几日,我便会梦到他……”

    “天气太寒,最需暖身之物。顾盼,你就听我一句,暖暖吧。”

    “小芸,我总觉得他没走。”我站起身,牢牢扶着她的双臂,恳切道,“真的,你信我好不好?”

    小芸低垂眼帘叹了口气,抱着暖炉退了出去。

    回想难免徒增感伤,我盯着紧闭的房门,仰着脑袋长吁一声,理了理思绪也出了门。

    清河城与皇墓相邻,是距他最近的地方。我在此处寻了个武师的职位,日日戴着黑色的斗笠,不以真容示人,教的都是些热爱武学的少年郎。

    今日恰巧是他们同隔壁武行切磋的日子,我虽在屋里耽搁了些时辰,却也不算太迟,正赶上他们在大厅汇合。

    “大家可准备好了?”

    “自然!师傅放心!”

    再多的情绪,都不要带到演武场,这是身为人师的职责。我拍了拍少年的肩,对他竖起大拇指,“就喜欢你们这副自信模样。走吧,我们要出发了。”

    身后的少年们七嘴八舌,我走在前面引路,突然看到一个仪态端庄的公子,偷偷地摸出了一个姑娘的荷包。

    集市人多嘈杂却逃不过我的法眼,当即向前,路见不平一声吼,吓得他突地一颤。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瞧你长得人模狗样,竟是偷钱的贼人!快将人家的荷包归还!”

    “你!你血口喷人!”

    呀喝你还死不认账?

    我一把揪过他的袖子,抖了两抖,一个荷包咕噜噜地滚落在地。见我几个徒弟冲了来,那厮贼眼溜溜转,一脚将雪扬起,拔腿就跑。

    我回身揪住他的领子,他侧头将我一瞪,反手掀开了我的斗笠。

    耳边传来斗笠落在雪里软绵绵的声音。

    雪花纷纷扬扬,我松了手,抬起胳膊想要遮掩自己的脸,却还是被认了出来。贼人溜之大吉,这帮看热闹的百姓却对我的脸起了好奇之心,纷纷议论。

    “你瞧,这不是那什么寨主吗?”

    “嘶,你不会认错了吧,哪儿这么巧就被咱们碰上啊。”

    “你这死鱼眼!仔细瞧瞧,她的抓捕令到处都是,这张脸我看都看腻了,哪会出错?”

    见情势不妙,我赶忙蹲下身想要拾取斗笠,却在将要触碰的那一刻被人踩得破碎。

    “你就是黑龙寨主吧!”

    我抬起眼,一个壮硕的商人狠狠盯着我,伸出胖手随意一指,“就是她,就是她杀了太子殿下!”

    “你们不要胡说!这是我们的师傅,不是什么黑龙寨主!”少年额前绷着红色的绑带,一把将他推开,扶着我起身,“师傅你别怕,我们会护着你的,你先走——”

    话罢,一众少年排成两列,将百姓挡住为我开出一条生路。我一路小跑,想要尽快逃走,这帮人却不肯罢休,纷纷从两道的摊位上拿起鸡蛋菜叶、布匹小酒就砸了来。

    “我去报官!”

    “砸死这个妖女!”

    “她杀了太子殿下,我们要报仇——”

    “妖女!为什么殿下死了,你却活着!”

    润玉,若我这条命不是你给的,又为何要苟活至今呢……

    酒壶砸在我的肘上,碰地破碎飞溅,蛋清顺着我的头发,黏稠地滴了下来。浓浓的酒气和鸡蛋的腥味混在一起,冲进了鼻腔,我胃中一阵恶心,翻涌到了嗓子眼。

    戏本之中的那些桥段,是会真实发生的。

    少时我只觉写得浮夸,现在才明白,总有些人,自以为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却不知,自己也在无形中摧残着他人鲜活的生命。

    原来,最可怕的并非妖魔鬼怪。

    最可怕的,是人心。

    周围嗡嗡作响,咒骂之音萦绕耳边。雪大地滑,我一个没踩稳便向一旁栽了过去。

    那一霎那,我紧紧闭着眼,以为下一秒触碰的会是刺骨的雪地。没想到,反倒是猛地栽入了一处温软乡。

    雪松一般清冽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十分熟悉,我心头一跳,猛地睁开了眼。面前人一头乌发高束雕龙玉冠,肌肤在雪中好似透明一般,恍若一方美玉。

    “润……”

    他修长的手指在领口一拉,解开白绒绒的外袍,一下将我罩在其中。我微微张着惊讶的嘴,依他搂过自己的腰,转眼一瞬便移到了房里。

    上一秒,冰天雪地,下一秒,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天地之大,当真是无奇不有。

    我跟一块木头似的呆坐在榻上,男子从袖中掏出一放手帕,细细擦拭着我的发。

    “方才……方才是太子回魂来救妖女?”

    “不可能啊!分明是妖女杀了太子……”

    窗外传来百姓嘈杂的议论声,男子嘴唇抿紧,长臂一挥,窗外顿时变得安安静静。

    “你……你……”我下唇直打哆嗦,对眼前的一切表示深切怀疑。

    男子低眉将帕子翻了一面,接着擦拭我发间的污垢,从鼻子闷出一声,“嗯?”

    我盯着他的眸子,鼻子发酸,猛地圈住他的腰,“润!玉!”

    对面转动眼珠看向我,慢条斯理地一笑。

    “诶。”

    这一声诶,应得我心口咚咚直跳,慌忙抹了两把泪,委屈道,“太子既然没死,为何大张旗鼓举办丧事!害得我好苦啊——”

    “谁说太子没死?”

    屋内顿时安静。

    这句话,加上方才瞬移和消音的功夫,我的脊背忽然有些发凉,“呃,那,那你……”

    他一双眸子忽闪忽闪地盯着我,长眉高挑,磨出三个字来。

    “你怕了。”

    “我不怕!”我吞了一下口水,沉下心,也盯着他的眼睛,“你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低着头摇了摇,笑了。

    我踌躇半晌,顺势摸了摸他的背,笑中带泪,“鬼魂的身体竟然不像戏本所言是虚的。”

    眼前人身子一凛,试探道,“盼儿此言,是为何意……”

    “既然身子不是虚无的,那我们还是可以成婚,可以生许多娃娃的嘛!”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不矜持,太匪夷所思,却实实在在夹杂着我的心酸。润玉一下将我的手解开,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是了,他是不会理解我见他死而复“生”有多欢喜的。

    我正欲解释,楼下却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好像屠寨那日的噩梦。我直起身子,紧张地对润玉说,“怎么办,那帮人果然报官了!官府又寻来了,你可以再带我瞬移去旁处吗?”

    他微微颦蹙,摇了摇头,“盼儿,天机已写不可更改,此番我也无法救你。”

    脚步声愈来愈大,楼下传来侍卫踹门的声音。“妖女不在!”“继续搜,我就不信搜不到!”

    “别怕。”

    我轻轻点头,一只手被他攥在掌心,温温热热。

    “盼儿,其实……我不是鬼,也不是太子。”

    我一愣,讶然道,“那,那你是?”

    润玉眼周微红,一指摩挲我的手背,一手抚上我的脸颊,渐渐凑了过来。

    “我是六界的主……”

    炙热的呼吸渐渐逼近,我微微闭起了眼,“嗯?”

    “亦是,你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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