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周从帅府离开的时间是中午,然而他实在有些疲乏,于是顾从周没有回医院,而是让司机直接将他送回了家。本以为这会儿家里应该没人,不想一开门却发现沈煜居然在家。

    “我的老天爷,你终于回来了!”沈煜快步跑过来,表情夸张地打招呼,而后他表情一转,关心地问:“少帅现在怎么样了?”

    顾从周本来正在换鞋,听到沈煜一说动作一顿。沈煜见他表情犹豫,拍拍他的肩道:“你不用骗我啦,外面都已经传遍了,说李希梦并不是突发急病,而是和关少帅一起被人投了毒,只是关少帅命大活了过来。”看到顾从周表情变化,沈煜就知道外界传言非虚。于是他问:“欸我说,他俩中的什么毒,这么厉害?”

    “是老鼠药,里面不知还混杂了什么东西,造成了急性内出血,当时情况很凶险。”

    “老鼠药?!”沈煜惊得眼睛圆瞪,而后又慨叹道,“所以说这女人发起疯来真可怕,耗子药都敢往上涂,还差点害死关少帅,难怪关大帅会那么生气……”

    “下毒的人抓到了?”顾从周意外。

    “也不算是抓到吧,”沈煜说,“关东军到的时候,那人已经自杀了。”

    “自杀了?!”顾从周吃了一惊,“是什么人?”

    “荣华饭店老板容家兴的孙女容方颐。听说容方颐特别喜欢关少帅,然后关少帅不是在捧李希梦么,姓容的丫头就嫉妒了。听说那天是她知道关少帅在他们家饭店吃饭,就急匆匆赶了过去。结果到了那儿发现关少帅是和李希梦在一起,而且两人还一起进屋抽大烟。容方颐气得发疯了,就从门房那里找到点耗子药涂在了李希梦的大烟嘴上。她本意应该只想毒死李希梦,谁知道关少帅居然也中毒了。后来她见到关少帅和李希梦一起中毒被抬走,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于是回到家就也服毒自杀了……”

    顾从周听得眉头皱起:“这消息可靠么?”

    “当然可靠!那天关东军进容家的时候,好多人都看到了。而且,就连容家是在哪家订的棺木也都有人打听出来了。估计是看在人死了的面子上,对外没说她是凶手。不过这件事整个关东城都传开了,只是碍于关少帅,哪家报纸也不敢报而已。”说到这里,沈煜撇撇嘴,“亏我之前还觉得关少帅人不错,没想到居然是个浪荡公子哥儿,还一下子害死了两个女人,哼!真不是好东西!中毒活该!”

    顾从周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想想两个逝去的生命,再想想那日关亭骁平静的面容,一时也是心绪错杂。

    那边,沈煜继续开口:“对了,你回来得正好,明天就是李希梦出殡的日子了,电影公司那边会设一个灵堂,我想去祭拜一下,你要一起去吗?”

    顾从周点点头:“好。”

    翌日清晨,天空中便飘起了小雨。天空阴沉沉的,更令人感到伤感。

    李希梦的灵堂就设在了远东电影公司。黄白菊花中放着李希梦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光彩照人,只是现实中的佳人躺在了冰冷的棺木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许多外地的影迷都来为李希梦送别,许多人甚至难过地痛哭失声。

    “都怪关亭骁!”一个青年边哭一边愤愤地说,“是他害死希梦的。”

    “嘘!”旁边一个人赶忙捂住他的嘴,“别乱说话,这里可是关东城!”

    “关东城怎么了?!他关家再有权势,还能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么?!”青年激愤难平,“如果不是他拈花惹草,希梦会被人妒忌下毒?!希梦是因为他而死的,他今天居然都不来看希梦一眼!”

    小青年越说越意难平,愤愤地抹着眼泪。旁边的朋友边拍他边劝道:“你就少说两句吧!他们这些少爷明星的事,说不清楚的……”

    在两人不远处,有个人安静地矗立在人群中。他一身素黑,胸前别着白花,如果不考虑场景的话,这服装与李希梦所穿的旗袍倒也般配。听到那两个年轻人的议论,男人的眼角动了一下,而后又归于平静。

    ——希梦,我的爱人,我知道事情一定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你根本不喜欢关少帅,因为我知道你自始至终的爱人都是我啊……

    ——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一定。

    李希梦的死成为了关东城乃至全国的大新闻。在人们追思她的表演的同时,关于她和关少帅之间的风流韵事也成为了全国人民口中的谈资。关东城的报社顾忌着关少帅的面子还不敢公开说什么,外地的媒体可就大胆多了,他们从各处搜集到了整件事的真相,并添油加醋地报道了出来。而且,这些报道都起了特别夺人眼球的题目,什么“妙龄少女情迷关少帅,不惜为之投毒杀人”、“关亭骁情挑二女,女影星因之殒命”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且,有好事者将这些报道复印出来,在关东城寻高处往下抛发,巡捕房抓了几次都没有抓到人,不得不在各处都加强了巡视。而话题的中心人物关亭骁这几日却仿佛销声匿迹,往年大张旗鼓的生日,今年也是过得悄无声息。于是,坊间传言更盛,有人说是关亭骁中毒太深,至今未能下床;也有人说是关大帅对儿子风流成性惹出祸事大为光火,勒令他在家反省。当然,传言只是传言而已,实际上关少帅此刻既不在大帅府,更不在病床上,而是在城外的一间别墅中。

    孙毅冰走进房间,看到关亭骁正躺在床上抽大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岳渊,你怎么又抽上烟了?”

    “哲衡你来了啊,”关亭骁看到孙毅冰出现,招了招手,“来过来,陪我一起抽一口。”

    “你身子才刚刚恢复,抽烟伤身。”孙毅冰看着关亭骁,建议着问,“你就不能戒了么?”

    “戒?为什么要戒?烟是好东西,闲来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关亭骁已经抽得有些熏熏然了,他拉着长音,晃动着手里的烟管。孙毅冰看他放浪形骸的样子,继续劝慰道:“我知道你这几日不开心,可是大帅毕竟是你父亲,他责备你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看他是对我失望吧!”关亭骁骤然打断孙毅冰的话,“你知道他是怎么骂我的吗?他说我不成器,给他丢人了!还说早知道这样不如不生我!”关亭骁说着,将手中的大烟枪猛地砸到地上,“我给他丢人了!这二十多年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能让他满意!他让我读军校,我二话不说就去了;他让我参军,我就跟着那帮大兵们睡帐篷,啃窝头!我都尽量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好了,可是他呢?他说出我什么好来了?包括他手下的那帮老家伙,一个个也都觉得我是个少爷,成不了大事。这次不过是个戏子,他就把我骂得狗血喷头!问题是他有给过我喜欢什么的自由吗?就连我的妻子都是他给我安排的,我连爱什么人我自己都做不了主!”

    “你如果觉得他看低了你,就更应该做出一番成绩来让他看看!”孙毅冰猛地抓住他的双肩,目光直视着他,“把烟戒了,从此好好振作,给你父亲,还有其他那些老家伙看看!”

    “看?呵,他们才不会看呢。你做得好那叫应该应分,你做得不好那就是虎父犬子。”关亭骁嗤笑一声,捡起了地上的烟枪,“你刚刚说戒烟,其实他们根本不在意我抽不抽大烟,关东军里抽大烟的人多了去了,你看他们谁去管了?不只我们关东军,直隶那边,不也是各个都是大烟枪?听说南方还有拿大烟当军饷发的呢。”说着,他拍拍烟枪,再次打火点着,“所以说,就算我要振作,也不是从戒烟做起……”

    说完,他再次躺倒床上,继续吞云吐雾起来。而孙毅冰望着关亭骁这破罐字破摔的样子,眼中现出浓浓的失望……

    另一边,关东医院。

    四点过半,顾从周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前些天他在大帅府耽搁了几日,故而到现在那份日文信件还没翻译完。今天看医院工作不多,顾从周打算早点下班,继续去找人翻译。然而正当他打算换衣出门时,突然,外面响起了急呼声:“医生,医生快来!救命啊!!”

    顾从周听那声音急切,也忍不住跑了出去,只见医院走廊上此刻已经乱成一团,人群最中心的是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身高档的西装,只是脸上胳膊上都有血迹,人还在不停地嚎叫着;在他身旁是三五个佣人打扮的男丁,他们正在努力地抓着那个发疯的公子哥儿。再往外,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叫:“医生呢?!怎么还不来医生?!”

    顾从周和另外两位医生跑了出来:“怎么了?”

    “医生你们快来!快救救我儿子!”那女人见到医生出来,连忙说道,“他刚刚突然开始说胡话,还拿刀开始砍自己!你们快救救他!”

    这边,那公子哥儿也开始大声嚷嚷起来:“你们别抓着我,我胳膊里有虫子,我要把它们都挖出来!不然它们就要爬到我脑袋里去了!快点儿!来不及了!”

    听到这话,顾从周心中一震——这人的话怎么那么像那天那个车夫说的?!

    于是他连忙追问:“你说什么?!”

    那男人显然已经失了神智,他根本不回答顾从周的问话,只是自顾自地嚷嚷着。顾从周还想再问,结果那妇人反倒先不高兴起来了:“你这医生老问什么啊?我儿子伤得这么重,你不先给我儿子治伤,在这儿东问西问做什么?!你会不会看病?!你们院长呢?!我要找你们院长!!”

    听这妇人说话的口气,显然是有些来头。只可惜目前出来的几个人并无人认识她究竟何方神圣。正当这妇人气得想要自报家门时,外科主任终于赶了过来。看到来者,他连忙过去打招呼:“陆夫人!您怎么来了?!”

    那妇人一见有人认出了自己,立刻端起了官架子:“我儿子受伤了,你们赶快帮我儿子治伤!”

    柳主任转头看时,这边,顾从周已经命人拿来了镇定针。他让那些佣人抓住这公子哥儿的胳膊,迅速将药液推进了他的血管。那男人开始猛烈挣扎,但药力很快上来,男人很快就失去了力量,昏睡了起来。

    一番折腾下来,那青年终于被包扎好了伤口送进了病房。直到这时,顾从周才知道,原来这青年名叫陆时睿,是本市副市长陆家远的长公子,而那位颐指气使的贵妇则是陆市长的正妻。知道向那位陆夫人一定问不出实情,于是趁着外科主任陪陆夫人说话的功夫,顾从周悄悄溜出了病房,他打算找个陆家的下人问个清楚。

    顾从周走出病房,正看到一个佣人模样的人在拿着绷带缠自己的手臂。显然他的胳膊也被那陆少爷给弄伤了。顾从周见他手臂上的伤口不小,于是走过去说:“你这伤口太大了,还是缝针好得快一点。”

    那下人没想到会有医生和自己说话,一时有些不知作何反应,顾从周指指一旁的办公室:“走,进去,我帮你缝几针。”

    “不用了,不用了。”那下人连忙摇头。顾从周笑笑:“放心,不收你钱的。来吧。”

    那人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跟着走了进来。

    顾从周给这人的伤口消了消毒,而后为他打了麻醉针,然后开始缝合伤口。待一切都处理好后,他说道:“最近一周不要沾水,两天来做一次消毒,一周后就可以拆线了。”

    那下人捂着自己包好的胳膊,对顾从周鞠了个躬:“谢谢医生。”

    “不客气。”顾从周说,“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家少爷为什么会突然发疯?”

    听到顾从周这么问,那人表情立刻紧张起来。顾从周一见忙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实不相瞒,我前几日也见过一个有类似症状的人,他也是突然发起疯来,最后他抢了肉铺割肉的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咙。你也不希望你家少爷最后是这么个下场吧?”

    那下人犹豫了好一阵子,他回头看看门外,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才转回头来,神情紧张地说:“大夫,我告诉你可以,但是你千万别和别人说是我说的。”

    “我保证。”顾从周郑重承诺。

    那人这才放下心来,他说:“其实,少爷他不是突然发疯,他是抽完大烟后才发疯的。”

    “抽大烟?”顾从周皱起眉头来。

    “是。”那下人说,“少爷他抽烟有快一年了。前两天他从外面拿回来几根新的大烟,像宝贝似的收起来。然后他今天连着抽了两根,结果第二根抽完没多一会儿他就说胳膊里有虫子爬,先是挠,后来又拿刀要砍自己手,我去抢刀,结果被他划伤。然后夫人赶回来,就招呼着刚忙来医院了。”

    顾从周眉头皱了起来——大烟?他突然回想起来,那天自己在上那台黄包车前,依稀也闻到了大烟的气味。难道说这两人之所以发疯,都是因为大烟所致?可是以前只听说过有人毒瘾发作时觉得浑身发痒,为什么这两人反倒是抽完了才产生这种幻觉?难道是他们的大烟中有什么其他的成分?

    想到这里,他问道:“他的大烟是从哪里买的?”

    那下人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好,谢谢。”顾从周点点头。他发现,自己今天注定不能早下班了——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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