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晚霞挥洒,丝缕如棉絮般的山云稍微翻卷。

    李响并没有在不足三百米的山口处修建关墙,那样显得太嚣张了。他只是暗中在两边的丘陵沟谷动了一些手脚,到现在只完成了两成左右。

    张万里、雷成、唐国豪、四眼仔、朱老二、独腿李老汉、熊成文、邓宇顺、刘小慈……好些人家站在山口,手捧箩筐挑着担,等着得胜回山的李响一行人。

    六月十八日下午,李响和刘成栋带着几百人回山。从汴京远道而来的马如兰等人随行。

    “到哪里了?”雷成观望到远处的烟尘,问刚刚跑回山口的井新义道。

    井新义带着几个人前去查探李响一行人的位置,此刻刚刚返回。他神色复杂地说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

    雷成身后的朱老二、独腿李老汉等人闻言,喜上眉梢。站在众人最前面的张万里觉得奇怪,却没有问井新义看到了什么。

    井新义神色复杂的原因很快出现在山口众人眼前。

    小半个时辰后,李响一行人到达山口。山口内外一片冷寂。

    第一批回来的庄丁不到三百人。他们排成三列,缓缓前进。

    张万里等人观察的重点不是整齐的灰黑服装、庄丁脸上的风霜与刀疤、遍布伤痕的刀枪,而是在第一时间被庄丁脖子上挂着的骨灰罐吸引了全部心神。

    在江南战场、在新野以东的战场,秦岭山民共阵亡四百余人。每个庄丁脖子上,至少挂着一个骨灰罐。

    李响和刘成栋下马慢行。

    队伍中的大牛高声长喝:“魂兮归来~~~”

    两百多庄丁齐声附和。马如兰等人受到感染,也随之长声招魂。前来迎接李响的山民放下吃食浆酒,热泪盈眶地呼唤英魂还乡。

    包括李响在内,一千多人目送骨灰进入山口,才纷纷起身跟上。欣喜浮躁的气氛荡然无存,少数人开始思考明月庄一路走来所付出的代价。

    “老身把二驴交给你那时,你咋说的?咋说的?!”

    李响、刘成栋、张万里等高层在东面小山上拜祭英灵。丁家老三,也就是丁士信,捧着二驴的遗物跪在二驴的新家门前,鼻涕眼泪混在一处,整个人浑浑噩噩。

    二驴的奶奶用拐杖敲打丁家老三,然后以拐杖顿地。浑浊老泪顺着皱纹流淌,二驴的奶奶痛哭道:

    “老身无能,没什么家底。俺家二驴长得丑,在山里说不上媳妇儿。”

    “二驴只认你这个兄长,老身想着让他跟着你到外面闯一闯,长长本事……”

    “二驴挡下刀枪,救了你一条命,他的命便着落在你身上。你走吧,以后别进老身的家门。”

    二驴的爷爷弯腰拿起遗物,拍拍丁士信的肩膀,只是叹口气,便转身回到家中。

    木门合上,丁士信却坚持跪了三天。

    李响婚满七天之后,丁士信掏出小半家产,买下百多只纸宅、纸马车、纸衣裳,还买了一打纸侍女,在二驴的石碑前烧掉。

    丁士信那种搞法,放到外界肯定有官吏士绅上门责问,搞不好还要蹲大牢,在山里就没人能挡住疯狂的丁士信了。何况他那时整日酗酒、披头散发,谁敢劝?

    一直忙活到六月十九日上午,阵亡者的骨灰才被掩埋完毕。因为有提前通知,批量生产的小石碑够用,只是来不及刻好所有人的姓名与生平。

    以李响和刘成栋为首,能在山里说得上话的人家统统跪拜哭灵,祠堂里空间不够便跪在外面。李梦空、曽木匠、甄老实等年纪较大的家伙很辛苦,却咬牙坚持着。

    刘成栋心里很不好受。

    几年前对抗官匪联军攻寨的时候,他的计划出现大偏差,导致寨民伤亡惨重。在江南的几个月,尤其是死守德清县城那段时间,他手下的山中子弟又是伤亡惨重。

    虽说刘成栋没有犯什么明显错误,但庄民肯定有不满和嘀咕:跟着寨主的年轻人也没少打硬仗,怎么人放到你刘成栋手里,死伤格外惨重呢?

    有些事,确实很难跟见识一般的山民解释。于是趁着所有人都在,刘成栋宣布卸下名义上的庄丁统制职位。

    李响终于和平实现了对山中基业的全部控制,刘成栋等老一辈人本就所剩不多的影响力开始彻底消散。

    刘成栋的老弟兄也没什么不服的,毕竟李响对他们照顾有加,而且死伤的毕竟是相熟之人。他们只是觉着,刘成栋这位老寨主、老大哥的运气也太差了一点,不是谋略失败就是自投虎穴……

    从正午吃罢饭开始,庄里为着李响明日的大婚忙成了一锅粥。

    土路要扫得干干净净,婚礼仪式的各项用具要摆放妥当。最重要的,便是明日供应上万人的流水席。仅酒席一项,因为天气太热,只能动员六百人连夜忙活。

    按照规矩,李响不能为自己的婚礼忙活,更不能在完婚前见刘素素。他命令熊成文、邓宇顺安排人在英烈祠守灵,回到庄内便陷入百无聊赖的状态。

    四眼仔和雷达凑过来,请李响查看投产没多久的器械作坊。

    轰鸣的加长作坊内,李响兴奋地看着土木包铁工作台上的一根根转轴、一个个齿轮、一套套轴承、一具具铁架等零部件,摸着傻大黑粗的铁木车床哈哈大笑道:

    “四眼仔,吾还以为得等到年底,才能见到铁木车床运转呢。你小子不错!”

    “只有架子用的是铁,转轴等金贵部件还是青铜?轴承也是只有铁木轴承和青铜轴承两种,换成用铁打造还要多久?”

    四眼仔得意地挑衅了雷达一眼,换来白眼也不在意。这厮扶了扶水晶眼镜道:“依照夫子的提醒,小子不再奢求车床能够更换部件,实现多种功用。钻孔的只钻孔,切削的只切削……确实像夫子说的那般,打造起来简单多了。”

    “然后小子将不同部件的改进任务下发给各位大匠,并定期组装试验,进行整体改进。后山的能工巧匠在份子的刺激下,一个个废寝忘食的,才使得铁木车床可堪一用。”

    “只是如今的车床只能使用人力和牲畜,还接不上水车,主要是传动变速部件达不到要求。”

    “铁木轴承是明月寨时候便有人会的。只要解决了密封油脂的难题,青铜轴承便可大量出产,取代铁木轴承。至于水车的核心部件转轴,目前只能用青铜,小子至今都毫无头绪。”

    “不知汴京南北两大官作局的大匠,是如何用铁造出如此笔直坚硬的转轴的。”

    听四眼仔这么一说,李响和雷达都看着靠墙放置的一根黢黑转轴不语。

    大周朝堂热衷于制造大水车、大磨坊,以此节省成本和人力,这也是看重工商的表现。能够用铁造出好转轴的,在大周有不下二十个地方,却属汴京大匠造得最好,积累最深。

    明月庄用短短两三年时间,便可以小批量生产可堪一用的转轴,已经是个奇迹。然而与整个炎黄大地在器械制造上的两千年积累相比,还是一点都不够看。

    李响有过催促过紧,使得后山的工匠医师搞出大篓子的惨痛经历,只好叹口气道:

    “接着改动吧。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手里的钱宽松一些,多拨些给后山。别想着直接用铁生产了,先试着用铜造几批,也许能触类旁通呢。”

    四眼仔“咕咚”、“咕咚”地猛咽口水。雷达双眼放光。

    直接用铜制造大批转轴、齿轮、轴承……简直是撒钱,真是大手笔!

    传动变速装置这样的高技术难题,在李响离开的半年内几乎原地踏步。只有后山的年轻人多吸收一些中华大地的算学成果,再辅以大量制造,传动变速装置才能进步。

    水力锻锤需要的传动变速装置非常简单,再加上甄老实修建的可调节水流小水坝,终于可以小批量投入使用。而不是像以前一般,造一台是一台,还经常趴窝。

    专门打造度量衡的核心作坊,永远散发着浓重的钢铁、树胶与油脂味道。

    李响特意来到这里,目的是查看不久前定型的全套三角尺,以及简装版游标卡尺。

    “奇技淫巧”尤其是器械营造,若想继续进步,现有的测量精密度和测量方式已经不够。

    直尺、卷尺、天平、量水器等基础测量用具一直在改进,结合大周已有原型的新式三角尺和游标卡尺也终于出现,算是一个不大不好的消息。

    重大的好消息也有。雷成和唐国豪等人通力合作,花费两年时间,终于初步掌握了炒钢法!

    明月庄的炼铁作坊,在圣熙三年以前只能打造百炼钢和坩埚钢。

    百炼钢很好理解,便是反复折叠锻打、逼出某些成分,最后得到钢材。

    坩埚炼钢法的原料太难得,只适合生产“镔铁刀”等利器。坩埚钢费时费钱不说,关键是产量很低,大周立国后几乎绝迹。

    在李响心中,不论是打造刀枪铠甲,还是秘密研究火器,抑或推动科学技术的整体进步,钢铁都是重中之重。炼钢是核心。

    即使其它方面都原地踏步,但只要能大量运用炒钢法,明月庄的钢产量至少能翻上五倍到十五倍!

    炒钢法的基本操作是将生铁加热成半液体和液体状,然后加入铁矿粉,同时不断搅拌,利用铁矿粉和空气中的氧去掉生铁中的一部分碳,使生铁中的碳含量降低。然后去渣,直接获得钢。

    原料是很容易获得的生铁,脱碳迅速生产快,所产钢材适用面很广,是炒钢法的三个突出优点。

    炒钢法曾经是炼钢技术的重大突破。

    相比之前块炼法、百炼钢和坩埚钢,炒钢法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可以提供大量廉价优质的熟铁或钢,使得炎黄大地上的钢产量踏上新台阶。

    自西汉末年开始,随着炒钢法的成熟以及大规模使用,大部分兵器刃器逐渐采用钢铁制作。钢刀、钢矛和点钢箭一度使得炎黄子民在和北方游牧蛮族的交战中占据绝大优势。

    之后炒钢法继续发展,和灌钢法一起,使得钢铁产量不断激增,最终使钢铁在农具、器械部件、刀枪铠甲等领域全面取代了石、木、青铜。

    对眼下的明月庄势力来说,炒钢法将大大助力车床等生产工具、农具等生活用具、刀枪斧弩等武器的生产。即使得到的钢材质量太次,也能当成百炼钢和灌钢的原料。

    炒钢法当然也有缺点,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对工艺火候的高要求。

    这就使得李响即便把规程标准定得再好,流水线和标准化做得再好,也只能分批培养熟练工匠,一步步扩大炒钢法的应用范围。大周钢铁产量冠绝当世,也是从唐末乱世的废墟中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已经花了两百多年!

    除了炒钢法,雷成和曽木匠还有一个绝密的好消息。

    小山谷北面山脚下,有一个改造而来的小型试验场,一些绝密、紧急、不适合在后山试验的东西都会拿到这里。

    试验场的三面都是实心砖墙,高高的砖墙上面插有铁制倒刺。有伤残老军、阴私探子和数十好手日夜巡视看守,李响很放心。

    此时除了李响外,只有雷成、曽木匠、雷达、四眼仔在山脚试验场旁观。

    李响手中拿着一个古怪的东西,一种全新的“奇技淫巧”。

    黝黑磨砂的厚实铁管,长达三十厘米。胡桃木切削打磨而成的把手黄澄澄的,十分贴手。枪管后部右侧的钢轮上尽是锯齿,紧贴着小铁夹捏紧的一小块燧石。前有准星,后有照门……

    赫然是一支簧轮手铳!

    为确保安全,雷成和曽木匠在打造时多加了将近一斤的铁,然后提前测试了最后一批枪管,才凭开铳时的声音挑出两根最好的。枪管在测试时打放了三十次,火药多放了一半。

    李响握着将近三斤的簧轮手铳,心想雷成这几个家伙可真行。

    打放开始。

    只见李响取出一个弯月形的小药壶,将引药锅的小铁盖掰开,倒入粉末状的引火药。小铁盖在弹簧的作用下恢复原位。

    之后掏出一个小药包,将里面的米粒状火药倒入枪管。从枪管下方的托木中抽出枣木通条,倒持过来,用水滴形的钝头轻轻捣实火药。

    然后将亚麻布包裹的铅丸塞入枪管,再次用通条轻轻捣实。

    放回通条,装弹完毕。

    装弹之后还不能打放,要先给簧轮上力。

    李响好奇地盯着手中的丝绳。

    丝绳两端都有小铁环,其中一端的小铁环是要套在中指上的。

    将丝绳另一端的小铁环挂在钢轮右边的小钩子上,然后用食指飞快地将丝绳缠在钢轮锯齿旁边的凹槽里,紧接着用手一拉。

    “咔擦!”

    丝绳绷直。李响手一松,取下丝绳,上力完毕。

    为确保安全,李响双手握持手铳。身侧的四位机智地堵上耳朵。

    李响用力抠住扳机。

    引药锅的小铁盖被顶开。失去阻挡的钢轮快速旋转,被弹簧拉住的燧石与钢轮剧烈磨擦,火星子向引药锅的方向溅射而去。

    “嘭!”

    短促的闷响过后,十米外人头大小的木板上……啥都没有!

    气氛比较尴尬。雷成正想解释,却听寨主大人摆手说道:

    “无妨。这玩意儿就是面对面轰人用的,打不中很正常。”

    李响继续装药,测试手铳。为确保安全,他每打放一次,都要用通条裹上湿布刮擦枪膛,真正是一个将自己小命看得无比重要的男人。

    打到第四发铅弹时,五厘米厚的木板被轰得四分五裂。

    “威力不错,把铅弹拿来看一下。”李响说道。

    李响接过雷达和四眼仔捡来的奇形怪状的铅弹碎块儿。一边观察,一边提几点改进意见。

    “部件太多。若是能从方腊那里换来一些大匠,就让他们也参与进去,少一样部件都是功劳。前提是手铳更好用,而不是更麻烦。”

    “夹燧石的弹簧和钢轮里面的发条已经够贵了,其它的弹簧尽量去掉。现在这个样子,随便哪个部件出问题便不能用了,看上去一大堆也是太丑。”

    “开铳时火星直往身上跑,引药口要重新打造。”

    “准星和照门不能按照弩上面的来。手铳这么小,照门搞成这样还如何瞄准?我有时间会过去后山一趟,让画匠按我的意思画出来给你们看……”

    雷成等人赶紧记下李响的意见。

    随后李响接着试铳。打到接近三十发时,他完成打放准备所需要的时间,已经从三分多钟下降到一分四十秒。

    第三十发。李响双手持铳,屏气凝神,勾住扳机。

    这次又没有打中,整个小山谷却突然地动山摇!

    巨响和惊呼声同时响起,小山谷内一片骚乱。

    李响稳住身体,难以置信地看了眼手铳,“不~会~吧……”

    “不对,是西南方。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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