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月底开始,江南商场彻底失控,竞争的激烈程度百年未有。

    杭州城下的决战一起,江南两路的官府才知道,之前以为够用的钱粮物资根本不够。盛夏时节,压制疫情的药品少不得,成为占比将近一成五的巨大开销。

    决战不容有失!

    江南地方上的官员受到来自虞允文等派遣官,甚至几位宰执和皇帝陛下的极大压力,不得不彻底放开对江南市场的管控,不再过分地偏袒维护背景强大、根基极深的江南工商势力。

    于是在虞允文这位前线帅臣的推动下,京西南路、四川路、荆湖两路、岭南两路、福建路、江淮两路的商人,甚至包括京东东路的一部分商人,竞相在江南搅风搅雨。

    江南官府也顾不上为江南工商势力洗地了。

    各级官吏多设关卡和场榷,尽可能抽取更多商税,以供应钱塘江南北超过二十万的大军、十万武装青壮和超过五十万的雇役民夫。

    商战辅一开场,便立即进入白热化。

    在大周朝,茶酒盐铁等大宗商品,大多都是官府专卖,称为“禁榷”。

    尽管官府占据了利润大头,但只要能从各地管理专卖货物的“榷货务”拿到大量货物贩运到江南,利润仍然十分可观。

    外来商人和商号失去了顾忌,开始各显神通。

    能从官营作坊搞到布匹、绷带、石灰和烈酒的,尽情享受着敞开卖带来的巨大利润。顺带提一句,由于李响和韩世忠等人的推广,石灰、烈酒和口罩已经成为战场上的紧俏货。

    粗盐、酱菜、铁制品,是谁都缺不了的三大样。口子一开,有门路的商户不仅从江淮盐场大量搞盐,更是不远千里到胶东沿海运盐,一转手便至少是翻倍的利润。

    外来商人不仅疯狂地抢夺着原本被江南工商势力独占的行当,还不忘发挥自身优势。药品、粮食、牲口、动物毛皮和筋角,这些对战事尤为重要的大宗物资,显然只能从外地运到江南。

    商人竞争激烈,争相压价,拼命争夺大军和官府的单子,无疑大大减轻了大周朝堂的压力。

    虞允文的谋略非常成功。

    作为虞允文计策的主要执行者之一,李响无疑掌握了很大一块市场。

    不只是明月庄的作坊主和商队大占便宜,跟李响合作的武人群体、本地大户群体也沾光不少。韩彦璋赚到了足够花一辈子的钱,赵志强的身家暴涨两倍多,西门博在家族中的地位直线攀升。

    由于各地官府专注于收税,胥吏、牙行和经纪没有多余精力压榨走商和游商,长江沿岸的小门小户也能抓住时机发上一笔。

    出身江南西路的翟稳当老汉听说江南口子大开,狠狠一咬牙,在西陵县凑起一支小船队,满载着土布、土药、腌菜、鸡蛋进入长江。

    紧赶慢赶,在交了好几次过税之后,翟稳当这支船队赶在货品腐坏前将货品转手,赚了一大笔。

    从建康返回时,翟稳当老汉从偶然认识的一个什么“唐家商号”掌柜手中接过一单活,将上百名伤兵送到芜湖码头,又赚了一笔。翟稳当还不知道,他已经被那位得病的掌柜传染了。

    镇江附近,河湾入江处的小码头。

    张清平带着百十号人在岸上防守,丁史航带人在船上警戒。

    陈迦星前些时日一直奔走在太湖沿岸,搜罗妇人。还别说,这位专业的人贩子当真为寨主大人省下不少钱。

    接近四百名女童和妇人被袁韧语一一点验。陈迦星还有急事,讨好地问道:

    “袁家姐姐。有病在身的已经单独挑出来了,您看?”

    袁韧语很反感人贩子。尽管她很清楚,对眼前的大部分女子来说,到另一个地方可能会生存得更好。有史以来,战乱之地苟延残喘下来的女子,还要受到街坊邻居和亲人的鄙视、唾弃、虐待。

    只听袁韧语皱眉道:“你可以走了。”

    “那行,那我告辞了。”

    陈迦星不以为忤。他小跑到张清平所在的那间帐篷,恭敬地将十几封信送上。

    张清平随即将过去几日的信件收拢到一起,将刚刚赶到的几封急信单独挑出来,命令一位庄内子弟送到船上。

    一炷香之后……

    “唐家商号的掌柜突然去世,病症不明?”

    船身微微摇晃。成吏员翻看着几封急信,皱眉不语。

    成吏员看过重伤未醒的大儿子之后,便一直在船上漂泊,方便更快地收发消息,处理和各地官绅大户发生的磨擦。

    成吏员悲愤到无以复加:脑子再不好使,那也是自己的大儿子,江南的富绅豪商欺人太甚!

    更可怕的是,一旦被那些人得逞,通过成家大郎害了寨主大人的性命,成家的命运可想而知。

    然而找人报仇是不行的,李响都做不到。

    成吏员现在一门心思地要从江南多赚钱,以此作为报复,不然整个人都要憋坏了。

    丁史航想了想,神秘地笑笑,低声说起一则八卦,“唐家商号的掌柜啊。”

    “我听说他那个患难与共的媳妇儿看得他很严,看某个女子两眼都要哭一场。”

    “到了江南花花世界,他便挨个逛青楼行院,许是染了什么病。哦还有,听说他传染了半船人,也不知有没有其他人受害。”

    成吏员眼角抽搐,抹了把脸后苦笑道:

    “真是……不争气,可是个好苗子呢。我记得由他作保,有个叫翟稳当的船主带走咱们一百多伤员,交接没问题吧?”

    “上午刚收到捎来的信件,已经交接了。路上失去八条性命,其他人暂时无恙。”

    “那便好。庄内子弟是寨主大人的根基所在,也是咱们明月庄的支柱,万万不可轻损。咱们能不被人欺负,就是因为能打!”

    “小子觉得也是。长江之上,大多数商人见到兵丁官差,恨不能把腰弯折,只有咱们庄内南下的商家能够直起腰说话。”

    “如老夫这般在山里落脚不久的,感触更深呐……嘿,这个陈迦星还真是卖力,省下不少钱不说,竟已联络上几十伙人贩子。该有一万三千左右的妇人北返了。”

    丁史航虽然很反感贩运妇女的行为,却明白秦岭中因为太缺妇人,已经发生太多恶心事。他见成吏员没有松口气的意思,惊讶地问道:

    “一万多妇人了,难道还不够?”

    成吏员无奈地皱起眉头,竖起三根手指,叹口气道:“三万,起码需要三万妇人。”

    “这么多?!庄内人家是直接在江南上交抽成,但也远远不够啊,缺少的钱粮从哪儿来?搭上整个公中也不够吧……”

    “一个字,借!”

    “借庄内人家的钱?这倒是个新鲜办法,但秦岭土民太穷,怎么还上娶老婆的钱?”

    “寨主大人思虑长远呐。早有方案,真正是精妙无双,简单可行……”

    后半夜,丁史航劝精力透支的成吏员早些休息。他则按照成吏员的安排,坐上一艘官军快船,低调地向大海驶去。

    两天半后,丁史航在相当于拉锯地带的海盐县城南部,也就是杭州湾北岸的一处荒僻地点登陆,静静等候不远处的张永年完成交易。

    和永乐伪朝大军生死厮杀过的丁史航实在难以理解,寨主为何要与永乐逆贼做交易。他看着北面不远处已经被破坏地一干二净的海盐县城,为遭灾的百姓默哀一阵。

    方肥的一位胖侄子主导交易。他验看过粗盐和药品后,客气地抱拳说道:

    “劳烦小哥传个话,杭州城内蚊虫四起,暑热痢疾已经害了几百个小儿的性命。”

    “下次交易,还请多带一些针对暑热的成品药,价钱可以再谈。”

    张永年颇不耐烦,但被对方口中的“小儿得疾”刺中软肋,闭眼点头道:

    “我只能向上面说一声。”

    方肥的侄子将小船藏在小河湾上游,经由陆路返回杭州城。

    被投靠自己的一位好手问到为何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方肥侄子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咬牙说道:

    “不然呢。大量提供药品的只有这家,其它人家简直吃人不吐骨头,老子能不低声下气?”

    目前公认最为暴利的生意,当然是暗中和永乐伪朝走私。

    江南乃富庶之地,文华最盛之所在。

    别说官员、士大夫和富商,便是没有官职的举人也要买几件古董字画充门面。

    方腊起兵后,接近两成的好东西毁于战火,接近三成的金银珠宝落入“翻身权贵”们的口袋。剩下的五成堆积在杭州城内的府库中,成为永乐朝的续命稻草。

    张永年和丁史航汇合,让从江南招揽的懂行之人查验船上古董字画、珠宝玉石的价值,确认没问题后撑船远离江岸。

    方腊军只要还想得到大量药品,张永年等人就不怕被赖账。

    “史航,寨主大人从来不看重这些劳什子,为何冒着资敌的风险和永乐贼人交易?方伯伯提着脑袋到杭州城,又是什么事情值得如此?”

    张永年头发乱糟糟的,随意地翻检字画,问正在“当当当”敲打青铜器的丁史航道。

    以买卖古董为生,后被张永年抓来的中年人整张脸都在抽搐,却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上前拦阻。

    丁史航收回手指,一把抱起古朴的青铜灯具。他把眼睛瞪酸,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郁闷道:

    “我也不懂啊,这么个小玩意儿,怎么就值上千贯?至于夫子的盘算,岂是你我能够揣度的,你上次出海到底去哪了?”

    张永年随意地答道:“密州港,然后是高丽,以后和你细说。”

    说到出海的经历,张永年忽然身体一震。

    自己在高丽那边收集到一些情报,回来之后立即被寨主大人派过来盯着交易,顺便接应方维良,难道寨主是想劝方腊……

    张永年甩甩头。一定是想岔了,寨主大人为何要那么做,没理由啊!

    蹲在一边的验宝中年人为证明自己有更多价值,摆脱事后被灭口的下场,主动上前插话,给丁史航二人介绍船舱内古董字画的来历。为了让两个下手颇狠的年轻人能够听懂,他一直都围绕“古董名画为什么值钱”这个主题来讲。

    张永年和丁史航的船只快速地远离杭州湾。

    两艘船将会绕个大弯到达江淮。到时另有人将东西运走,分批送到长江,然后逆流而上,直奔京西南路……

    视线从喇叭口形状的杭州湾向西移,来到战火再起的杭州城。

    五月底,由石宝镇守、牵制住五万余大周军、以嘉兴城为中心的沙漏形防线失去了大部分外围阵地。

    嘉兴城西面的乌镇业已丧失全部外围营垒,只剩光溜溜的乌镇面对近万大周军。互为犄角之势的坚固营垒也被大周军的简易投石机轰塌,接近两千名方腊军士兵全部战死。

    嘉兴城西南侧的桐乡城几乎被包围,只剩一条小道和嘉兴城联通。围绕仅剩的一条小道,方腊军和大周军不断派出小股部队交战,攻杀得十分惨烈。

    嘉兴城东侧偏北的嘉善县城稍好一些,借着有些许起伏的地势,保住将近一半外围小营垒。永乐朝准备几十天,驱使数万百姓修筑的营垒群,质量还是有保证的。

    嘉兴城东北方的西塘古镇离嘉兴城最远,早已被大周军清除掉所有外围营垒且团团围住。大周军每日里好整以暇地攻打,眼看便守不住了。

    大周军稳扎稳打,照理说方腊军只能被动挨打。

    然而架不住有猪队友作祟,致使大周军差点崩掉嘉兴防线的战局。

    惨剧的起因很简单,就是有人自以为是,想要立下不世之功。

    名义上归杨可世节制的某位禁军指挥使,也不知攀上谁的门路,居然想违抗命令,在战场上抢功。

    那位心高气傲的指挥使哼哧哼哧地一顿操作,以为骗过了方腊军,强行突袭嘉善县城。只要能打下嘉善县城,西塘古镇也会很快告破,国朝大军便可兵临嘉兴城下,压着石宝打。

    多大的功劳!

    司行方早有埋伏,集结精锐,捅了那位禁军指挥使的后路。

    强行装逼的禁军指挥使当场被砍成几段。他死不足惜,却连累了三千大周军士兵全部被杀或被擒。

    那位禁军指挥使没骗到方腊军,却把杨可世这位招讨使瞒得密不透风。

    司行方率六千精锐连战连捷,只用了一天,便打到位于嘉善县城正北方的杨可世的中军大营。

    杨可世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为了维持包围圈,他只能鼓舞士气,像个小兵一样披甲砍人。

    付出死伤四千余人的代价,杨可世才将体力透支的司行方部击退。

    司行方部在石宝派出的援军接应下,毫发无伤地撤退。

    石宝见杨可世反应太快,知道自己失去了改变杭州城下战局的机会,只好抓住空挡连连调兵出战,挽回一些颓势。

    永乐朝的嘉兴防线得到了一些恢复,大周军还要再流一遍血。

    最凶险的地方在于,杨可世一旦战败,石宝至少可以带着三万大军直扑杭州城下。到时大周必败无疑!

    石宝还可以选择在太湖沿岸肆虐,饮马长江,彻底将大周军的后方,也就是环太湖地区烧成白地!

    无论是哪种情况,大周靡费巨万、掏空家底才集结起来的二十万大军都将惨败。明白这一点的韩世忠、王禀、姚平仲等武将吓得集体收缩防守,虞允文这样的文官更是咬牙切齿。

    雪片一般的弹劾飞向汴京城,乱伸手的几位高级官员受到了不轻不重的惩罚。那是后话了。

    六月初一,补充了一大批兵器、军械和火器之后,急于挽回颓势的韩世忠和王禀再次对杭州城发动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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