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日,杭州城下战场。

    大周军做势要再次发起大规模进攻,方腊守军严阵以待。

    姿势摆得很到位。

    韩世忠却虚晃一枪,转攻为守,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上百架可以随时补充的简易军械,以及用竹木稻草做成的“假军械”。

    此前的三天时间内,王禀已经借由转运伤兵作为掩护,成功将两万大军后撤到沿途的重要营垒,防备方腊军反扑。

    永乐朝的高级文武大怒,终于明白大周军为何一刻不停地使用箭矢、大箭和火器了,原来是打的先消耗再补充的主意。

    永乐朝转守为攻,方腊的两个儿子、御林都教师贺从龙……一共六路人马出了杭州城,猛攻杭州城西北角的大周军营垒。

    停留在良渚附近的方天定部,在接到方腊本人的命令后立即行动,向东压迫姚平仲部。双方上万精锐杀得难解难分,伤亡都很惨重。

    从杭州城到塘栖古镇,之前困守在残余坚城高垒中的方腊军开始偷袭、骚扰,甚至大规模进攻,想要割断大周军的补给线。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战成一团。

    这便是大周军收缩防御后,核心战场上的新态势。

    大周军的物资损失确实不小,补给钱粮、药品、盐酱等物资的速度受到很大影响。

    箭矢、刀枪、火器……这些东西对方腊军而言更是香饽饽。大周军需要周全的安排、大批士兵的护送,才能保证刀枪箭矢等物资顺利抵达杭州城下。

    但王禀用兵颇狠,丝毫不顾惜士兵和民夫、青壮的性命。以每天付出上千条性命为代价,大周军的辎重运输保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

    永乐朝抓紧空档,不仅将上万伤兵送到西南方的睦州,乃至更远的淳安等地,还将杭州西面集结起来的五千多方腊军迎入城,补充了兵力。

    大周军转攻为守之后,与杭州城东南角直线距离不超过四十里的钱塘江南岸,虞允文的大营再次遭到接近三万名方腊军的进攻。

    虞允文这根钉子,比刘成栋在德清县城时,更让永乐朝难受……

    刘成栋将上万名伤兵送上船,自己也登船西行。

    五月下旬,王六王七兵分两路,席卷南阳城-新野县城-襄阳城以东,半个京西南路开始糜烂。

    除少数常年驻军的重镇外,其它城镇乡寨的百姓、士绅、商人纷纷跑路。

    百姓只要能够跑到南阳-新野-襄阳以西,比如到邓州城附近,便暂时能够保全自家。

    有些家底的士绅和商人觉得邓州城也不保险,直接马车转渡船,向西跑到了丹江口。

    多数人连丹江口也不敢待,直接沿汉江而上,到达声名鹊起、一片热闹的明月集。于是从圣熙三年五月底开始,明月集迎来新的发展机遇。

    沿途官府提供粮食和住处,还拿出一部分医药。

    李响倒贴了足够七百人使用的成品药,再加上他通过和邝医官等人达成的协议,从各路商人“支援”虞大人的药材中分得一部分,基本保证了伤兵有药可医。

    五月底,刘成栋乘坐官船到达荆州城,载上李响随行。

    李响节制的上千人马已经在两天前出发,直奔襄阳。

    盛夏时节,风向有利,风力充足。船队若是昼夜不停地行驶,可以日行五百里。

    外面是风浪声、号子声,以及跑船人大骂帆手舵夫的声音。船身微微摇晃,但不会让人难以忍受。

    “遇到青石先生了?”

    刘成栋用过晚餐,把李响叫到卧舱说话。他左手端着茶杯,用右手的指甲盖儿敲着座椅扶手,眉毛一挑地问道。

    李响知道自己的便宜岳丈十分看重大儒,点头回答道:

    “……恩师考校了一番学问,提点了不足之处,给出一张新清单,上面是下一步要读的书。哦对了,恩师给小婿取了表字!”

    “哦?说来听听。”

    “毅夫,表字毅夫。”

    “果敢坚忍,勇毅之夫。李响,李毅夫,不愧是大儒,好听!”

    李响小汗了一把:恩师说的典故不是这个啊!

    但岳丈大人信口胡诌,为何听得没毛病呢?

    之后是一阵闲谈。

    李响谈到了恩师带着他去见大理国使团,说到了颜色绚丽、风格迥异于大周的大理国服饰和装扮,提到了矮小健壮的大理国武夫和刀客。关于大理国公主的内容,李响一带而过。

    见到段麟恬的时候,李响都震惊了。

    莫名其妙骂了自己一通的小娘子身份不一般,居然是大理国公主!

    段麟恬当时更尴尬,都不敢和李响对视。只是微低着头,做乖乖的鹌鹑状,生怕李响提到“缃绮楼”里的事情。

    所幸李响还没那么无聊。

    “青石先生居然和大理国丞相是挚友,还是亲家,难怪要把你带过去了。”

    “青石先生应当是看重你经商赚钱的本事,让你帮大理国的商人一把。听你的意思,也有意趁此良机,把山里的生意拓展到大理国吧?”

    “赚钱是好事,但你毕竟是青石先生的弟子,大周太多人盼不来呢。以后把那些劳什子放一些,多看书……”

    刘成栋也许是人老了,也许是对大周的现状不满但无能为力,更有可能是心累。他现在只盼着李响和素素结婚后多生几个娃,另外就是盼着李响好好跟王珪这位大儒做学问,最好补个文官,将不安生的心思压一压。

    在江南流血拼命,却被联合起来的官府和商人从背后捅刀子,武人地位之低下可见一斑。刘成栋有些心灰意冷,也就不难理解了。

    李响明白刘成栋的大部分心理,躬身受教,表示一定多读书。

    话说回来,被一位粗豪武人教训说要多读书,李响多少感觉怪怪的。

    刘成栋满意地点点头,喝一大口茶,说到了京西南路的局势,“唐州也丢了啊,你觉得该怎么打?”

    “进攻就不说了,守城也守不住。京西南路少说也还剩下六万人马,居然被破衣烂衫、铠甲全无、手执刀棍的流民一再破城,真是本事!”

    李响知道,便宜老泰山这是要考校自己,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只听李响清清嗓子道:

    “京西南路的能战之军被抽调走大半,正在江南打仗呢。国朝说是有百多万厢军,如今是什么样子岳父大人要比我清楚,烂成这样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王六王七毕竟没多少好用的刀枪弓箭,铠甲和军械就更少了,只是凭着一股血气之勇罢了。”

    “行军布阵更成问题。放着新野县城不去打,偏偏要兵分两路抢掠,不知他们怎么想的。”

    “小婿的意思是,只要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便直冲王六王七而去,将其一举击溃。毁其战心!”

    刘成栋笑起来,脸上的刀疤一跳一跳,显然对李响在军阵上的进步非常满意。

    其实李响在军阵之道上并无天分,只是惯于揣度人心罢了。

    若是刘成栋在兵法上的造诣再高一些,或者说大周对武人的压制减弱一些,刘成栋便能发现:李响走的不是为将之道,而是为帅之道。

    为将者控兵,摧锋破敌。为帅者控将,总揽全局。

    时间进入六月,江风也无法驱散暑气。

    在太阳的照射下,汉江两岸的青翠山林仿佛蒸腾起雾气,视线之中的空气涌动起波纹。

    六月五日,知晓到处乱窜不是办法的王六王七终于合兵一处,开始猛攻新野县城。七万多人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要将县城淹没。

    新野县城一旦有失,整个京西南路都要乱起来。

    虽然新野县城西北面有邓州,理论上讲,南阳-邓州-襄阳一线也可以连通南北,可账不是这么算的。

    十几万乱民一旦涌入剩下的半个京西南路,靠土地和做工过活的百姓便失去了保护,一场大灾荒是免不了的。王六王七一声令下,怕不得造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饥民,重演永乐朝在江南造出的残酷局面。

    官员和士大夫们最怕的,便是江南惨剧重演。

    此外,到时候南阳-襄阳通道肯定会关闭,南北交通大受影响。

    襄阳通道上次关闭,还是唐末乱世的时候了,也就是……两百多年前!

    大周朝沟通南北,有两条最重要的通道:南阳-襄阳通道,以及徐州通道。

    可以想见,新野县城一旦被攻破,将造成多大的丑闻。

    不仅是皇帝陛下脸面无光,京西南路的官员和士绅更将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于是到了六月六日下午,刘成栋已经收到了襄州知州、南阳知府、邓州知州、勋阳知府……

    京西南路能够节制军队的文官,都至少写了两三封急信,催促正在樊城休整的刘成栋立即出击。

    语气诚恳热烈,客气之极。

    襄州知州甚至不顾炎热,留在臭哄哄的军营中不走了。还亲自盯着臭大兵的饮食和钱粮,生怕哪里出了问题,导致刘成栋带回来的伤兵无法恢复战力。

    刘成栋升帐,召集刘元、熊大春、三伢子等人议事,商量如何打。襄州知州赖在军帐里不走,看那架势,一定要确认刘成栋部立即出击才能放心。

    实在推托不过,何况刘成栋也不确定新野县城的守军能坚持几天,于是只能带着准备不充分的六千人誓师出征。

    被刘成栋带回到襄阳的八千多名伤兵,有一千多人在途中染疾病逝,还有近千人的伤势在炎热天气中加重。

    但相比于缺医少药的江南,活下来的士兵都在暗自庆幸。他们不仅得到了较为悉心的医治,还拿到了九成抚恤和赏格。

    汉江边上,襄州知州下令斩下几十名“逆匪”的头颅祭旗。

    京西南路的士绅和商人绝不想江南的那些惨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出了血本,一次性拿出三十五万贯,再加上明月集凑起的十五万贯,一共五十万贯送大军出征。

    出发之前,刘成栋严明了军纪,强调抚恤和赏格加倍。

    调动起士气之后,刘成栋部带着近千辆大车出发。

    六月八日。

    刘盛带着两千多披甲士兵,干净利落地击溃了盘踞在古驿镇的上万“逆军”。说是逆军,其实大部分是没有武器的男女老少。

    抚恤和赏格当场下发,刘成栋这支新建之军士气高涨。杀贼拿赏,感觉自己好强!

    六月九日。

    在唐白河右岸行军的熊大春遭遇一万五千名逆军。

    熊大春靠河摆出半月阵,使用弓弩给缺少铠甲的逆军带去大量杀伤。而后三伢子带着一千人冲进敌阵,将武器简陋的逆军杀得哭爹喊娘,擒获七千多人。

    六月十日。

    王六王七大惊失色,用两万人围着新野县城,集结将近六万人来战。

    新野县城东南方、王庄镇以北、唐白河以西的大三角形区域便是战场,共计数十里方圆。

    刘成栋调兵遣将,命令刘元、熊大春和三伢子各领一千人充当左翼,自领剩下的两千多人作为中军。李响带着他那支“乡兵”沿河行动,护卫右翼。

    双方兵力接近一比十。

    浑身脏乱的逆军在太阳底下散发着恶臭。王六和王六兄弟俩命令有刀枪的士兵在前,手执棍棒叉的男女在后,直接冲了过来!

    襄阳官府搜集的上千辆大车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刘成栋部人数太少,只能将大车围成一个个椭圆阵,背靠大车抵挡。

    战场上烟尘鼓荡。

    李响在河边看到,有三千七百人左右的逆军想要偷袭自己老泰山的右翼,于是让临时从襄阳调来的辅兵推着大车保护侧翼和身后,他带领一千人上前抵挡。

    直弓这种武器在几年中被改动过十多次。最新一批的直弓不仅十分趁手,威力也得到了一定保证。

    直弓手受过数年训练,且在江南生死厮杀过,某些方面已经不弱于大周精锐部队的弓箭手。

    直弓战法一直在改进。秦岭中的战斗从未平息,再加上李响在江南的数月钻研,集中射击的一整套战法已经比较完整。

    “正前方一百米,普通菱形箭,五支。放!”

    尚云飞身披纸甲,在直弓手两翼随行保护。他第一次见大量直弓手射击,觉得他们的姿势非常难看,踮着脚尖撅起臀部的样子非常好笑。

    整齐的破空声响起。

    将近三百支一模一样的箭矢破空而去,从天而降地击在缺少铠甲的逆军头上。

    连续五轮,一千四百支左右的箭矢钉在同一区域,当场钉死一百二十多人,另有三百多人受伤!

    尚云飞的心脏骤然紧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直弓手原来是这种战法,太可怕了!

    接到李响的命令,双目无神的丁家老三猛然抬头,抢先冲入愣在原地的逆军之中大砍大杀。二驴为保护他而死,回到山里还不知如何交代,他主动让自己沉迷于杀戮。

    尚云飞带人靠近丁家老三。

    丁家老三是袁韧语的救命恩人。何况还有渠正言等人打招呼,让尚云飞看顾一下丁家老三。

    不管是帮还人情,还是出于尽快在山里立足的目的,尚云飞都不能让丁家老三出事。

    两个半时辰后,乱打乱杀的逆军终于冷静下来。

    血气消退后,数万逆军看着大车前方。

    逆军的尸体已经堆积成墙,甚至在某些地方堆积成小山。炎炎烈日下,浸透鲜血的土地散发着血腥气。

    逆军中的大小头目转身才发现,好些床弩大箭钉着一串串人,就那么斜插在地上。有些士兵重伤未死,挥舞胳膊腿求援的场景非常可怖……

    战场先是一片寂静。等王六王七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采取措施。

    逆军还剩下四万四千人左右,倒下一万六千人。刘成栋部原本六千人,此时已不足五千人。李响节制的一千人伤亡一百多,多是近战受伤。

    死拼下去肯定是刘成栋输。然而逆军毕竟连正经军队也算不上,在可怕的伤亡比面前全面崩溃。

    “不堪一击!”

    车阵中央披挂齐全的刘成栋皱起眉头。他将王六王七的逆军和方腊军比较了一下,得出不堪一击的结论。

    实在是差的太远了。相比方腊军普遍能和同等数量的大周军硬拼,王六王七手下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无组织无纪律。

    刘成栋部靠着刀枪、铠甲、床弩和大车,打出了一比二十几的伤亡比。

    李响带着一千人,主要以直弓作为杀伤手段,更是打出了一比三十几的伤亡比!

    刘成栋部的士兵处于极度兴奋中。士兵的体力早已超过极限,只剩大胜之下刺激出的荷尔蒙撑着,无力追击,只能不甘地看着数万人头四散而去。

    那可都是赏钱!

    得胜的六千人在战场上休整了一个半时辰,埋锅造饭。

    确定王六王七确实远去,不敢再回来之后,刘成栋集合包括李响那支人马在内的所有人手,推着大车前往新野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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