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之时,一个男子伴随着莺啼鸟啭的声音上山砍柴,矫健的步伐让人丝毫看不出他已过不惑之年,他从一堆木柴中选出木质最好的一根,劈成五段,拿起其中一段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仔细地雕琢。

    他的目光温和如水,掌下也坚稳有力,很快就将三块木头雕刻好了,可是当他拿起第四块木头的时候,他的眼中水汽氤氲,手也开始发抖,他费了许久时间,才令心绪稳定下来,专心雕刻,事后他将这块木头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左手边,捡起最后一块木头,不同于对待前三块木头的温和与第四块木头的激动,他看着第五块木头的眼神空洞无物,面上无悲亦无喜,手下的动作却做得飞快。

    他将雕琢好的五块木头夹在众多木柴中间,背在身上往回走,远远地看见袅袅炊烟从家中的烟囱里冒出,连忙加快了步伐,赶回院中。只见芳香环绕的院中央,多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是已经备好的两菜一汤。

    刚从房中端出两碗米饭的意悠看到他,说道:“回来了,快坐下用膳吧。”

    裘泽远放下那捆木柴,洗了一把手,看着桌上色香俱全的饭菜,夸赞道:“这两年你的厨艺真是见长,再也不是那个连菜都不会洗的小丫头了。”

    意悠笑靥如花,“那是自然了,也不看看我的师父是谁?”

    裘泽远看到这张酷似黛洢的面容,心中的哀伤代替了不甘,他安安心心地陪意悠用过膳后,说道:“你先收拾碗筷,我去将你姨母的灵位摆好。稍后我们一起祭奠她。”

    意悠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即便恢复如常,淡淡回道:“好啊。”

    意悠心中有事,两双碗筷洗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好在裘泽远也是心事重重,摆牌位的速度也极其慢,并没有察觉到意悠的异样。

    可是再慢,事情也有做完的一刻。意悠终究还是走进屋来,当她看到裘泽远的布置时,整个身体都僵硬得不能动弹,“这……这……”

    裘泽远能够理解意悠的震惊,他挽住意悠走上前去,“我们先把你姨母的谭祭办好,再说其他。”

    裘泽远和意悠依次给辛黛懝上了三炷香,裘泽远说道:“懝儿,我本应为你举办一场隆重的祭礼,广邀宾客,为你献上祭品,请道士为你做斋醮、立墓碑,可是如今我被困在蟠崚山,这些都无法为你办到,只能为你雕刻一个简陋的牌位,献上几炷香。请你在天之灵体谅我的苦衷,原谅我的无能。”

    意悠也随裘泽远一起跪到地上,深深地埋下头,聊表敬意,并在心里说上千万个对不起……

    裘泽远又在心里对辛黛懝说道:“懝儿,今日我还有一事要向你请罪,请你允准。我和悠悠为童柏毅所害,铸下大错。我本想给悠悠安排一个好去处,奈何她怀有身孕,除我身旁,世间再难有她容身之所,所以我一想求你饶恕我乱性之过,二想请你允准我将意悠娶作继室。远此生亏欠,千罪万过,待他日九泉之下,必当向你负荆请罪,任你处置。”

    磕过三个响头后,裘泽远与意悠起身。裘泽远眉目平和,眼中却是一片荒芜,“悠悠,自你知晓身世到现在,已经三年有余,你从未提过认祖归宗之事,我也没有提醒过你。仔细想来是我不对,所以今日除了为你姨母办谭祭之外,我还希望你能认祖归宗,你本应是原氏意悠,而不应是裘氏意悠,更不应是意悠。”

    意悠已经猜到裘泽远到底想做什么,可她还是盯着案台上原野的灵位,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想认祖归宗。”

    裘泽远也猜到她会有这样的态度,遂说道:“你姨母前半生是辛黛懝,后半生是裘黛懝,只有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是裘辛黛懝。你不认祖归宗,做回原意悠,那这辈子都只能是裘意悠,而不是裘原意悠。”

    意悠微收眼睑,沉吟片刻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我听你的话,认祖归宗。”

    没有原氏族中长者,没有族谱,没有祠堂,意悠只能对着香案上的简陋牌位祭奠父母。

    裘泽远闭上眼睛,掩去心底的痛苦,听着意悠跪到地上,言道:“不孝女意悠叩见父亲、母亲。”

    原意悠甚至不想多说一句话,直接起身为原野和辛黛洢各上了三炷香了事。裘泽远也随她一起为两人上了香,他躬身说道:“今日泽远想向二位求娶令媛,希企二位恩准。二位放心,日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令媛受半点委屈。”

    裘泽远转而对原意悠说道:“悠悠,今时今日我已不复往日尊荣,但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护你一日。你去里面换一件红衣裙,我们今日就当着我父母、你父母和你姨母的面,拜堂成亲可好?”

    从裘泽远对着原野和辛黛洢的灵位说要求娶自己的时候,原意悠就开始哭,现在更是泪流满面,她很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可越是想,就越是做不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我不能……不能答应你……”

    裘泽远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看到她哭得泣不成声,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看到她哭成这样,裘泽远也于心不忍,他走过去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柔声哄道:“悠悠,你怎么了?不哭了啊……”

    感受到如此温柔的他,原意悠更加止不住眼泪,裘泽远也发现自己越哄,情况就越糟糕,便不再多言,静静地等着她自己冷静下来,却没想到她冷静下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难以作答。

    “你爱我吗?”

    裘泽远思虑良久后回道:“我当然爱你,这毋庸置疑。”

    “你为什么爱我?”

    裘泽远又是半晌无法作答,原意悠又问道:“你爱姨母吗?”

    裘泽远敛眸,回道:“爱。”

    “那你又为什么爱她呢?”

    裘泽远似乎明白了她到底想说什么,急急说道:“悠悠,你不要胡思乱想……”

    原意悠口齿清晰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我当然爱你,这毋庸置疑。多好听的话啊……可惜,却不是情话。黛洢黛懝,一字之差,一音之隔,差的却是一生情缘,隔的却是一世羁绊。因为我是辛黛洢的女儿,姨母是辛黛洢的妹妹,所以我也是你的女儿,姨母也是你的妹妹。你当然爱我和姨母,这种爱是对女儿和妹妹的爱,可我们对你的爱,却是女人对男人的爱。这就注定了我们与你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以前我还傻傻地奢望着,姨母用尽一生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可以做到。现在我不由想问自己一句,我凭什么可以做到呢?”

    裘泽远的心随着她的话越来越沉,“是我对不起你、你姨母和你母亲。”

    原意悠眼眸的温度又升了几分,“母亲和姨母我不敢说,可是我,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我是三个女人当中最幸运的一个。是她们的离去,让你坚如磐石的心有所转移,决定娶我为妻。如果说,我之前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们,应该毫不为过。可你今日忍受着心如刀割的痛楚,让我认祖归宗,不是为了你深爱的辛黛洢,也不是为了你亏欠的辛黛懝,只是为了我原意悠。因为你让我认祖归宗,就等于承认了我是原野的女儿,承认了我是原野的女儿,就是承认了辛黛洢是原野的妻子。你能为了我,甘愿放母亲离开,甘愿在你此生最痛恨的人面前低头,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只为了我做一件事,我死也瞑目了。”

    裘泽远不知不觉中也湿了眼眶,“悠悠,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原意悠笑道:“那母亲又值得你为她孤寡一生吗?值不值得,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今日我拒绝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姨母。当日我以为自己就要与你,与舒颐一起共赴黄泉,很快就可以见到姨母,向她赔罪,所以才敢随着自己的心意走。但如今,我们的一生都还很长,如果将错就错,只怕用尽来生都还不清对姨母的亏欠。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占有她用尽一生都没有得到的男人,这样我会魂梦难安的。”

    说着原意悠走到香案面前,对着辛黛懝的灵位说道:“姨母,我把他还给你,无论生前死后,裘泽远都只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

    裘泽远问道:“那你……以后怎么办?”

    原意悠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说道:“卢天胜关的是你,不是我。如果我请昱晴帮忙,卢天胜应该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准我离开。我先回邺津祭奠一下父母、姨母、童伯父、童伯母和裘童两氏历代先祖,再去寻一处容身之所。舒颐现在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我,所以我将她给你留下作伴,日后我每年回来两次,看看舒颐,等她长大了,我也可以带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裘泽远见她思虑周详,显然不是今天才做的准备,不由叹道:“悠悠,你真是长大了……”

    原意悠笑得苦涩,深呼一口气后笑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给昱晴打一通电话。”

    童昱晴听说她的打算后很是惊讶,“什么?!悠悠,你真的想好了吗?是不是裘叔叔说了什么?你把电话给他,我要亲耳听听他的想法……”

    原意悠叹道:“昱晴,这次真的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逼我……”

    原意悠把自己是怎么想的与童昱晴大概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具体的事,等我们见到面之后再说吧。总之现在你的当务之急就是把我想离开的想法告诉你公公,好吗?”

    童昱晴又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决定不嫁给裘叔叔了?你要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原意悠肯定地回道:“是。童大小姐可以帮我去找人了吗?”

    童昱晴心中暗叹一声,“好,我今天中午就打电话给我公公,最迟明天晚上给你答复,你等消息吧。”

    童昱晴放下电话后,隔了半个时辰又往蟠崚山哨所去了一则电话,亲耳听到裘泽远对此事的想法后,才放下心来向卢天胜求情。

    七日后,原意悠与裘泽远和女儿道别,离开了她魂牵梦萦的蟠崚山,她坐在车里一直回头往山上望,直到她再也望不到蟠崚山的影子。

    一块方帕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小姐,您不要再哭了……”

    原意悠被这声音止住了源源不断的泪滴,“秉志哥?”

    严秉志笑道:“是我,小姐。”

    原意悠又惊又喜,“真的是你!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你怎么会来接我?”

    严秉志回道:“自然是督军和童小姐安排的,他们担心您在路上的安全,特意命我来接您,送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原意悠忙道:“秉志哥慎言,泽远现在已经不是督军了,你也不该再唤他旧称,这对你对他,都是祸非福。还有,我也不再是裘家小姐了,小姐的尊称,我担当不起,你日后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严秉志哈哈一笑,“我也是见车里只有你我二人,才顺嘴唤了旧时的称呼。”

    原意悠说道:“无论何时,小心总没有错。”

    严秉志透过后视镜看了原意悠一眼,说道:“小姐,两年未见,您真是变了许多。如果不是看到您的面容,我还以为是童小姐在与我说话呢。您放心,日后我会小心,不会再唤往日之称。”

    原意悠笑问道:“那你该唤我什么?”

    严秉志张了好几次嘴,可就是唤不出她的名字,不由讪讪地说道:“小姐,我真不习惯直呼您的闺名。”

    原意悠笑靥如花,“没事,从蟠崚山到邺津的路很长,我有足够的时间改掉你这个毛病。大不了你错一次,我就让你改一次。现在就跟着我念吧,意悠……”

    “意……意悠……”

    原意悠满意地点点头,严秉志却是浑身的不自在,“小姐,我还是……”

    原意悠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的眼睛,“意悠……”

    严秉志只好妥协,“意悠……”

    原意悠笑道:“这就对了嘛,比第一次唤得顺畅多了。我还没有问你,这两年,你被督军安排到哪里了?”

    严秉志知道她口中的督军指的是卢天胜,便回道:“我是督……哦不对,我曾是裘叔叔的心腹,督军自然对我防上加防,城破之后,他便把我调到了蒲西西境的盛渃营,为他守卫西境。”

    原意悠对蒲西的局势一无所知,严秉志便将蒲炘州这两年来的变化说与她听,原意悠听得一知半解,但听到白家的变故时,很是警觉,打算见到童昱晴后再详细问她。两人一问一答中,从天际投射而来的日光也渐渐西斜……

    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原意悠比任何时候都要理解物是人非四个字,她找到母亲的安身之地,仔细擦拭了一遍她的墓碑,并为她摆上了贡品,奉上了香烛。

    严秉志很识趣地留在车中等候,只把她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原意悠看着墓碑上的字——裘辛黛洢之墓 夫裘泽远立,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又将目光投在一旁的生卒年上,看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子,她终于开口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很奇怪,为什么每年府中,会为五位哥哥庆生,也会为昱晴、昱晧庆生,却从来都不为我庆生?我的生日,几乎都是昱晴将我带到她的家中庆祝的。现在我才明白,因为我的生日就是你的忌日。泽远在任何时候都能将我视如己出,唯独这一日,他无法面对我,因为他会想起,是我的到来促使了你的离开。其实,从最基本的人理伦常来讲,我应该感激你把我带到了这个世上,因为我也已经是一个母亲,我知道生儿育女,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当年你能排除万难,将我生下来,让我有机会体会人生百味,让我有机会认识泽远,并在他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我谢谢你。”

    说着原意悠跪伏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继续说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也许会冒犯你,但我还是要说,所以提前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原意悠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沉声说道:“我之所以得知身世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你,是因为我嫉你恨你。我嫉你,在泽远心中的位置无可取代,无论多少个沧海桑田,无论多少女人从他身边走过,身为男人的他爱的,永远都只有你这一个女人。也只有你,能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我说他死,是因为他的心早已随你埋入黄土,留下的这副残躯,只是因为他是裘氏唯一的嗣子,身上还有未尽的责任。我恨你,爱的那么自私,为了自己的幸福快乐,直接间接毁掉了那么多人的幸福快乐。你和原野私奔,泽远生不如死,外祖父和外祖母为你的行径受尽了责难,只能举家搬离蒲东。别人骂我是野种,我无法反驳。虽然姨母出嗣入继不全是为了你,但其间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姨母守了一辈子活寡,童伯父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童柏毅能用我来设局,杀害童伯父和童伯母,也是因为你在泽远心中的地位。不错,就算没有你,童柏毅也会想其他办法来设计泽远和童伯父,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昱晴和昱晧才在一夜之间成了孤儿,昱晴才会为了家仇,舍弃她心中所爱,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有源可溯,因你而受伤的这些人,都是我的至亲至爱,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恨你。”

    原意悠拂去面上的泪水,叹道:“这些话应该从没有人对你说过,反而是我这个最没有资格责怪你的人在责怪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想在我远走之前,了结掉所有该了结的事情。从今以后,这些话我再不会说,每年清明,我都会来看看你,为你进上一炷香,以慰你泉下孤寂。”

    原意悠本想换掉辛黛洢的墓碑,但是仔细想想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一件事,回身与辛黛洢道别:“母亲,我走了,您在那边多保重。”

    严秉志本想开车送她去原野的葬身之地,却被她婉拒了,“秉志哥,泽远说他葬得离母亲不远,我走着去就可以了,你在这里等我吧。”

    严秉志说道:“我还是开车跟着你吧,你放心,我就在车里等着,不打扰你。”

    原意悠颔首,往西大概走了一里地,在一个小土包面前站定,默默盯了它半晌后,将长在它身上的野草拔出干净,“无论童伯父如何恨你,他都给了你一处葬身之地,还用土将此处高高拢起,不让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从你身上碾压或践踏过去,这就是教养。我不知你出自何处,只知你从外面游学归来,身体力行外面的理论和思想。我也有幸接触过一些有关自由的思想,今日就与你探讨探讨。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说过,在一个有法律的社会里,自由仅仅是:一个人能够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不被强迫去做他不应该做的事情。政治自由不是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法国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人权宣言》这样阐述自由:自由即有权做一切无害于他人的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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